依娜夫人拔高嗓音:“我知道是你!你本是畜生養大的賤種!是我叔父憐憫你,給了你一條活路,你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居然敢對金勃下毒手!不配為狼族子民!今天我就替叔父料理你這個賤畜!拿你的頭蓋骨給金勃盛酒!”
海都阿陵衣衫凌亂,狼狽不堪,半邊臉龐鮮血淋漓,隔著密密麻麻的親兵、如林的刀山、密如蛛網的箭雨,和依娜夫人對望,哈哈大笑:“依娜,你的幾個兄弟都是我的手下敗將,就憑你也想殺了我?”
依娜夫人神情冰冷,冷哼一聲,目帶不屑,朗聲道:“金勃有狼神庇佑,大難不死,他已經回牙庭向叔父稟明你派人暗殺他!大汗一定會頒布對你的追殺令!海都阿陵,就算你是北戎第一勇士,隻憑你一個人,怎麼抵擋得住幾百個勇士的追殺?從今天開始,北漠西域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你插翅也難逃!”
“你識相的話,不如束手就擒,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
她說完,看也不看被挾持的尉遲達摩一眼,手指朝海都阿陵的方向一點。
手執刀槍棍棒的親衛一層層向裡推進,縮小包圍圈,圍住海都阿陵的所有退路,等著瓮中捉鱉。
絕境之中,海都阿陵臉色沉凝,默然不語,似乎知道自己身陷重圍、無路可逃,已經放棄希望,打算拼死一搏。
依娜夫人唇邊浮起一絲得意的笑容。
她和金勃幾兄弟最為要好,從小就看不慣在狼群中長大的海都阿陵搶走幾個堂兄弟的風頭,北戎王族都是神狼的後代,出身高貴,海都阿陵這個沒爹沒娘的賤種、一個異族人,怎麼配當北戎王子?
親衛慢慢向廳堂靠近,走在最前面的幾個激動得兩眼放光,不過沒有人敢第一個出手,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名聲響亮,他們不敢貿然動手。
最外圍的弓箭手繼續拉弓,箭矢撲向海都阿陵,他身影一閃,躲到了廊柱背後。
依娜夫人站在人群之後,見親衛遲疑,大聲呼喊:“誰割下他的腦袋,誰就是萬戶長,賞百金!”
親衛們受到鼓舞,吶喊聲四起。
三個親衛手舉長刀,心一橫,大喊著衝向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淺黃色雙眸猛地睜大,冷冷地環顧一圈,氣沉丹田,一聲怒吼:“找死!”
這一聲吼叫帶著內力,如百獸之王狂嘯,排山倒海,氣勢磅礴,廳堂屋瓦顫動,灰塵簌簌掉落。
Advertisement
圍攻他的親兵隻覺那吼叫就如同在耳畔炸響,頭暈目眩,心跳如鼓,五髒六腑像有把刀在翻騰攪動,整個人站立不住,幾欲軟倒。
一片長刀落地的啪啪聲響,幾個離海都阿陵最近的親兵捂著耳朵慘叫幾聲,渾身發抖,唇邊溢出鮮紅血絲。
其他親兵嚇得直往後退,想起海都阿陵在戰場上以一當百的雄姿,猶如一盆雪水澆下,生存的渴望暫時壓制住了想要立功的狂熱衝動。
依娜夫人後退了幾步,臉色鐵青。
牆頭之上,海都阿陵發出怒吼聲後,躲在暗處的瑤英也覺得耳邊雷鳴不斷,心髒一陣狂跳。
她穩住心神,手指輕輕攥住袍袖。
楊遷站在她身旁,遙望廳堂,雙眉緊皺,右手緊握長劍,道:“海都阿陵不愧有第一勇士之名。”
瑤英沒有做聲。
大廳裡,海都阿陵一聲怒吼震退幾個親兵,單手提著尉遲達摩衝出包圍,兔起鹘落,猶如一把鋼刀,直接撕碎親兵的圍堵。嗖嗖幾聲,箭矢飛撲而至,他揮手一掃,掌風激蕩,箭矢在離他幾寸的距離落地。
依娜夫人不斷尖叫著發號指令,親衛咬牙繼續往前衝,幾十上百人一擁而上,就算沒有武器也能把對方壓扁。
海都阿陵一人同時對敵四五個親兵,臨危不亂,守勢森嚴,猶如生了三頭六臂一般,進退防守自如,長刀斬下之處,血肉橫飛,親衛紛紛倒地。
廳堂擠得水泄不通,身影交纏,火光搖曳,外面的人已經看不清裡面的情形,親衛擠成一團,轉個身都困難,絞殺仍在繼續,慘叫聲不絕於耳。
一個接一個親兵倒下,海都阿陵渾身浴血,猶如一頭野獸。
有人對上他的眼神,嚇得兩股戰戰,直往後退。
他唇角勾起,瞅準一個空隙,提著尉遲達摩,迅速衝出重圍,躍上屋頂,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依娜夫人狂怒的吼叫聲響起:“還不趕緊追上去!格殺勿論!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高昌!”
親衛們高聲應是,握緊長刀,追了上去。
廳堂裡,屍骸倒伏,滿地鮮血。
掉落在地的火把點燃了錦帳,火苗竄起,一轉眼就吞噬了半間廳堂,大火熊熊燃燒,宮宇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遠處,楊遷久久凝望海都阿陵逃走的方向,心頭震動,握著劍柄的手冰涼如雪。
他少時習武,頗為自負,一身浪蕩習氣,最愛和人比試。就在剛才,他躍躍欲試,很想跳下去和海都阿陵比一個高下,此刻,他忽然明白為什麼長輩總笑話他莽撞天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海都阿陵是一等一的高手,他這身花架子唬人有用,其實不過是花拳繡腿,假如他真的衝上去了,肯定接不住對方的殺招。
楊遷收回視線,轉頭看著瑤英:“公主所料不錯,依娜夫人果然殺不了海都阿陵。”
瑤英輕聲道:“海都阿陵敢隻身入宮,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粗中有細,行事雖然粗莽,實則心有成算。”
楊遷不甘心地道:“可惜讓他逃過了一劫。”
瑤英神色平靜。
她殺不了海都阿陵,謝青重傷未愈,其他人不是海都阿陵的對手,這不代表她什麼都不能做。認出海都阿陵後,她立刻吩咐謝衝幾人把金勃的求救信送到依娜夫人手中,並告知依娜夫人海都阿陵想撺掇尉遲達摩殺了她。
依娜夫人果然中計,設下埋伏,想要先下手為強。
雖然伏擊失敗了,海都阿陵暴露了身份,等他逃回北戎,瓦罕可汗、金勃和其他王子會怎麼對他?他的麻煩接踵而至,接下來的日子,追殺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就算這一次他能化險為夷,北戎內部矛盾積壓重重,衝突早晚會爆發。現在的他太年輕,無法壓制住北戎貴族,哪怕他殺了瓦罕可汗父子,也不能讓貴族信服,必將處處受到掣肘。
大火衝天,夜風寒涼。
瑤英攏緊披風,彤彤火光映在她的面具上。
海都阿陵肯定不會知道,今晚的陷阱是她在借刀殺人。北戎挑撥中原各國互相徵戰,想坐收漁翁之利,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加劇他和其他王子之間的矛盾。北戎一旦四分五裂,就無法發動遠徵。
……
王宮亂成一團。
楊遷護送瑤英出宮。
瑤英叮囑他道:“等尉遲國主回來,下一步就是安排人手。依娜夫人剛才不顧國主的死活,國主可以多提些要求。”
海都阿陵不會殺了尉遲達摩,依娜夫人越不顧忌丈夫,他越要留下達摩的性命。
楊遷嗯了聲,他了解達摩,達摩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長的本事就是屈服,他這會兒應該已經按照計劃取得海都阿陵的信任了。
謝青等在宮門外,得知海都阿陵沒死,眉頭皺了一皺,攙扶瑤英登上馬車。
瑤英在牆頭吹了很久的風,身上冰涼。
謝青塞了隻暖爐給她,她接過握在掌心裡,身上暖和了點。
楊遷站在馬車外,目送馬車走遠,忽然拔步追上馬車,敲了敲車窗,問:“公主,您既然知道海都阿陵不會死,為什麼堅持要進宮?”
今晚的計劃他、尉遲達摩和謝衝幾人反復推演過,公主不必露面,可是公主非要進宮,他還以為公主想親眼看著海都阿陵伏誅。
方才海都阿陵逃脫,所有人不敢置信,唯有公主反應最為平靜,可見公主早就知道結果。
明知伏擊會失敗,為什麼非要進宮?
瑤英手握暖爐,緩緩地吐了口氣,輕笑著說:“不瞞四郎,這樣我能少做點噩夢。”
她曾被海都阿陵囚禁,他非常自負,知道她隻是個弱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耐心地用熬鷹的方式馴養她,迫使她屈服。
很多個夜晚,她又累又餓又怕又絕望,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心裡暗暗想,不如從了海都阿陵算了。
下一刻,她握著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咬緊牙關。
“從前,我看到海都阿陵就害怕。”
瑤英抬手撫了撫發鬢,朝楊遷微笑。
她知道海都阿陵會率領鐵騎踐踏中原,知道書中的李仲虔死在和他對敵之時,沒辦法不怕他。
“所以今晚我必須進宮,親眼看著海都阿陵遇伏,看他受傷,以後再面對他時,我膽氣能壯點。”
既然無法回避,那就直面恐懼。
她語氣俏皮,像是在說笑。
楊遷卻笑不出來,凝望她片刻,認真地道:“公主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的妹妹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紀,天真爛漫,不知愁滋味,每天為穿什麼樣的衣裙、戴什麼首飾才能力壓群芳、博得心愛情郎的贊美而煩惱,公主卻流落塞外,輾轉萬裡之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兄長團聚。
瑤英閉了閉眼睛,想起李仲虔離開後那段絕望無助的日子,葉魯部大王子淫邪的目光,其他王子貪婪的注視……
辛酸的回憶洶湧而來,她眼眶微熱。
一道高潔清冷的身影掠過,似有大片大片明亮光束傾斜而下,冰冷黑暗的回憶如潮水般褪去。
瑤英回過神,手裡的暖爐散發出熨帖的溫熱,手指暖乎乎的,心頭熱流湧動。
她想起在佛寺的時候,跟著僧人去做早課。
梵音繚繞,男人端坐在佛殿之上,手持蓮華,一身赤紅如火的袈裟,朝她看了過來,眼似琉璃,翩然出塵。
她背不出經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眸光清淡,挪開了視線。
瑤英輕笑出聲,“後來我遇到一個很好的人。”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聲音婉轉輕柔。
楊遷能感覺出她此刻的放松,不禁替她舒了口氣,好奇地問:“那個人是佛子嗎?”
瑤英點了點頭:“佛子待我很好。”
楊遷想起城中的流言,不禁納悶:公主為什麼說流言是假的?
他遲疑了一陣,沒好意思說出心中感慨,看著馬車轱轆轱轆駛入夜色中,轉身回王宮。
海都阿陵從眼皮底子底下逃脫,依娜夫人暴跳如雷,派出所有親兵前去追殺。
楊遷帶著一幫喝得醉醺醺的浮浪子弟衝進王宮,拔出長劍,自告奮勇:“夫人,國主落到歹人手中,危在旦夕,我等身為國主的子民,不能坐視不管!請允許我們去解救國主!我要將海都阿陵碎屍萬段!”
說完,一劍斬斷坐席。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他一眼,點頭應允。
楊遷立刻找她索要出城的銅符。
依娜夫人盛怒之中,沒有多想,命人取來銅符。
楊遷接了銅符,跪地行禮,嘴角微微勾起。
第82章 送行
追殺的親兵一波接著一波,黑魆魆的靜夜裡時不時傳來讓人心悸的弓弦聲,海都阿陵橫臂揮刀,漫天都是冷冽的刀光。
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
尉遲達摩被緊攥著的肩頭火燒一樣疼痛,抖如篩糠,一臉驚恐,褐色雙眸卻沉著地睃巡四周。
他們逃出王宮,身後的喊殺聲漸漸遠去。
海都阿陵衣衫殘破,渾身染血,整個人像從血泊裡撈出來似的,拎著尉遲達摩跳到一處積雪覆蓋的屋頂之上,一把扔開尉遲達摩,嘴中發出一聲聲急促的唿哨。
黑夜裡突然傳來腳步聲響,人影晃動,幾個身著黑衣的親衛應聲而至,跪在他腳下。
“金勃還活著,他回去向大汗告發我了。”
海都阿陵聲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