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沒有解釋的必要。
想通了這點,瑤英沒有藏起自己的面具,下了馬車,正想去找蘇丹古談談尉遲達摩和海都阿陵的會面,眼角餘光掃到長廊裡迎上來的一道身影,一怔,登時喜笑顏開。
“阿青!”
謝青上前,一板一眼朝瑤英行禮,面無表情,恭敬端肅。
瑤英眉梢眼角都是笑,快步走進長廊,拉著她仔細端詳:“你的傷好了?”
謝青答道:“公主不必擔心,我好多了。”
瑤英有些不放心,踮起腳尖,湊近了些細看她的臉色。
謝青性子倔強,從不叫苦叫累,不管刮風下雨,每天早起堅持練刀法,一雙手滿是厚繭。這次她為救金勃身受重傷,不得已逃出城養傷,謝衝他們說她以身替金勃擋了一刀,渾身是血,昏迷了一天才醒,他們還以為她兇多吉少,那麼重的傷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養好了?
燈火暗淡,謝青面孔端方,脊背挺直,瑤英看不出她身上的傷勢是不是真的好了。
“阿青,我現在很安全,有蘇將軍在,我不會有事,你好好養傷,別硬撐著,落下病根就不好了。你們習武之人不是最忌諱傷病的嗎?”
謝青仍是一張木然的臉,肅然道:“我好了,可以回來保護公主。”
瑤英知道勸不住她,嘆口氣,回頭張望,想請教一下蘇丹古,看了一圈,沒看到人。
他剛才好像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光顧著謝青,沒留意。
瑤英回頭,繼續和謝青小聲交談。
兩人說著話,庭中親衛侍從來回走動,一道視線望了過來,在瑤英緊攥著謝青的手上停留了很久。
瑤英感覺有些異樣,抬頭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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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覺站在長廊拐角深處,一雙灰褐色眸子幽幽地盯著她的手,唇角一抹冷笑,臉上隱隱幾分慍怒。
見她回頭,他猛地反應過來,神情氣惱,啪的一聲轉過身去走開了。
瑤英一臉茫然:她和謝青說話,緣覺生什麼氣?
曇摩羅伽身邊的親衛中,以般若為首的幾個親衛看到她就像在看《降魔變》裡赤身裸體引誘釋迦的魔女,毫不掩飾他們對她的深惡痛絕,隻有阿史那畢娑和緣覺一開始就待她很客氣。這些天相處下來,緣覺和她越來越熟絡,待她的態度愈發敬重,怎麼就突然變臉了?
莫非他和謝青吵架了?
瑤英想不出所以然,暫且丟開這事,細問謝青當日在驛舍的情形。
謝青嗓音暗啞,道:“公主那天提醒我保護金勃,我就留心他那邊的動靜,舞伎裡的殺手是第一波刺客,我和他的親兵料理了那些刺客,沒想到他的親兵才是真正的殺手,金勃沒有防備,險些讓他們得手了。我救下了他,當時我們的動靜太大,怕引來其他人,隻能先退出城。前幾天城中戒嚴,處處都是崗哨,老齊他們也沒法和公主聯系,這幾天看守沒那麼嚴,我擔心公主的安危,養好傷就進城來了。”
瑤英問:“金勃小王子呢?他的傷重不重?”
謝青臉上掠過一絲嫌惡,道:“他隻受了點皮肉傷,王庭的人護送他回北戎了。他感激涕零,說將來一定會償還佛子的救命之恩。”
她似乎不想多提金勃,瑤英沒有接著問下去。
金勃是瓦罕可汗最疼愛的小兒子,他險些身死高昌,肯定頭一個懷疑海都阿陵,他回牙庭告狀去了,瓦罕可汗會怎麼做?
換成其他人,必定怒發衝冠,殺了海都阿陵為兒子出氣,屆時,北戎內鬥不斷,她和楊遷的人就有機會通過封鎖送出消息。
可惜,瓦罕可汗不是那樣的人。
瓦罕可汗年輕時英明果決,智勇雙全,所以才能率領一個不起眼的突厥分支部落崛起壯大,徵服北漠,吞並西域。
南徵北討幾十年,他所向披靡,連克幾十座城池,少有敗績,難免驕傲自大,輕敵冒進,結果慘敗於被世人視為傀儡皇帝的少年曇摩羅迦手上,不僅損失了大批精銳,還狼狽到棄了陣地、換上士卒的衣裳才能逃脫的地步,一時之間大受打擊,留下心病,行事開始變得瞻前顧後,加之部落中矛盾重重,每天忙完軍務還得處理各處上報的糾紛,焦頭爛額,後來不信邪地繼續圍攻王庭,沒討到什麼便宜,心病更重,作風漸漸趨於保守。
即使如此,瓦罕可汗依然不可小覷,他會怎麼處理兒子和海都阿陵之間的紛爭,猶未可知。
瑤英沉吟片刻,轉而問起其他人的傷勢。
謝青回答說有兩個親兵傷勢略重,其他人沒有大礙。
瑤英聽她說話中氣不足,顯然傷還沒好,打發她回房。
謝青皺眉。
瑤英道:“阿青,你幫我整理幾隻箱籠裡的東西,我累了一天,胳膊都抬不起來。”
謝青立刻恭敬應是。
夜裡吃過飯,瑤英沒有睡下,而是提筆給楊遷寫了幾封信,派謝衝連夜送去,坐在燈前思考了一陣,起身去找蘇丹古。
蘇丹古也還沒睡,屋子還亮著燈,窗前透出一片微冷的暈光。
緣覺守在門外,看到瑤英走過來,下巴往旁邊一撇,神色不像平時那麼熱絡。
瑤英想起回來時的事。
“緣覺,你和謝青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那人性子直,又不大懂胡語,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隻管告訴我,我代她給你賠不是。”
緣覺表情僵硬,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瑤英看著他,雙眸清亮,眼神真誠。
緣覺敗下陣來,撓了撓頭皮,吞吞吐吐地道:“沒……沒什麼,謝青沒有得罪我,我一時失態,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隻是覺得公主不該和一個護衛那麼親近。
這話他說不出口。
公主和別的男人親近,自然就會忘了佛子,他不是應該松口氣嗎?怎麼看到公主和謝青拉拉扯扯的時候,他心裡就跟盛了一鍋沸水似的,一直在咕嘟咕嘟冒氣泡呢?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公主既然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就該一心一意仰慕佛子……
緣覺搖搖腦袋,回過神,般若要是知道他這麼想,一定恨不能挖了他的腦袋。
瑤英視線在緣覺臉上轉了轉,確定他不像是在和謝青鬧別扭,笑了笑,道明來意。
緣覺不敢放她進去,轉身進屋通報,不一會兒拉開房門,請她進屋。
屋裡隻點了一支蠟燭,光線朦朧,蘇丹古坐在榻前,膝上橫著那把他隨身的漆黑長刀,周身縈繞著一股冷冽的殺伐氣息。
瑤英眉頭輕蹙。
短短一兩個時辰,她感覺蘇丹古身上的殺氣突然變得更強烈。
也更冷淡。
這才是她在城樓上見到的那個親自處決犯人的攝政王。
她看著蘇丹古,他沒戴面具,碧眸抬起,視線從她臉上一掃而過。
“蘇將軍?”瑤英上前一步,試探著叫了一聲。
蘇丹古垂眸,示意她落座。
瑤英坐到他對面,道:“深夜來訪,打擾將軍了。將軍,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北戎為什麼能設下層層關卡,攔住所有向中原傳遞消息的人?”
楊遷和她的人不久就會出發踏上東行之路,他們必須穿過北戎佔領的地界,還得通過北戎設立的哨卡,這期間肯定有不少人會被發現身份身首異處。
她希望能在他們出發前考慮得更周全點,讓他們能夠及時發現危險。
少死一個人都是好的。
蘇丹古曾和北戎交戰,應該很了解北戎人,知道他們的弱點。
瑤英筆直端坐,道:“若將軍方便告知的話,還請不吝賜教。”
第80章 告密(捉蟲)
燭火輕搖,蘇丹古身影凝定不動,線條冷硬,眼神清冷,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握在長刀上,手背繃起,蓄滿力量,榻前籠下一道長長的黑影。
瑤英望著他的眼睛,發現他深碧色的眸底隱隱泛著異色,似有光華潋滟。
就像沙漠夜晚無垠蒼穹間璀璨的星河,俯瞰塵世,幽深,遙遠,浩瀚,冷寂,高不可攀。
連他周身暗湧的殺氣都是冰冷淡漠的。
這種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的肅靜,瑤英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她心裡湧起一種很古怪的感覺,情不自禁直起身,湊到蘇丹古面前,細看他的雙眸。
明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蘇丹古一動不動,平靜地看著瑤英,神色淡然。
瑤英連忙退回原位,朝他笑了笑,出於直覺,知道他不會生氣,笑容中不自覺流露出幾分理直氣壯的嬌憨情態。
蘇丹古果然沒有生氣,臉上沒什麼表情,垂眸,“北戎每吞並一個部落,可汗會立刻劃分軍制統轄,任命長官,部落中青壯年可為長官私兵,其餘人都是長官僕從,需要向長官交納賦稅。長官不僅統領軍隊,也管理各部庶務,百戶、千戶、萬戶長,層層軍官出自北戎貴族,貴族名下全民皆兵,戰時都可上馬衝鋒。所有平民由官府劃分為幾個等級,嚴加管理,普通人隻有靠軍功才能獲得晉級,所以作戰勇敢,悍不畏死,長官以此牢牢控制所有區域。”
瑤英眉頭輕擰。
北戎、西域各國仍然保留著貴族蓄養奴隸的制度,奴隸的牛羊帳篷、所得財物全部屬於貴族所有。她以為北戎這些年忙著徵伐,對佔領的土地疏於管理,隻知道擄掠平民供貴族驅使,聽蘇丹古這麼說,北戎確實作風野蠻,但是他們這種蠻橫的管理方式的確簡單有效,不僅能夠鎮壓各部的叛亂,讓各部無力反抗,還能讓各部青壯年爭相效忠北戎,為北戎開疆拓土。
這樣一來,人數不多的小部落短短一兩年內就會徹底消亡,大部落也會很快分崩離析。
在如此森嚴的等級劃分下,所有百姓溫順馴服,每個人都隸屬於某個長官、部落,出行超出幾十裡就得向貴族通報。這種情況下,百姓不敢收留藏匿陌生人,甚至會爭著告發,各地哨卡守軍很容易區分哪些人是不是北戎治下的百姓。
蘇丹古接著道:“北戎兵種齊備,不僅有騎兵,也有大量步兵。騎兵中鐵騎出徵,輕騎巡視,北戎的輕騎兵來自各個部落,熟知地形,會說各部語言,和當地人來往密切,隻要有陌生人路過,輕騎兵都會盤問他們的身份。”
北戎嚴禁百姓東行,回答不出盤問的過路人,不管是胡族還是漢人,一律格殺勿論。
瑤英想起護送自己出塞和親的親兵,手指輕顫。
那些死在北戎輕騎兵刀下的忠誠護衛能否魂歸故裡?
“此外,北戎還訓練了一支斥候部隊。”
“斥候部隊?”
瑤英低聲喃喃。
對了,海都阿陵當初差點挑起中原各國的戰爭,就是因為他熟知各國國情,有一套遍布中原各地的情報網。
原來北戎有一支專門刺探敵情、偵查各國動向的斥候部隊,而且規模肯定超出她的想象。
她嘆了口氣,心情沉重。
東西阻隔,幾百裡荒無人煙的荒漠、飢餓困苦和病痛都不算什麼,難的是怎麼通過一道道封鎖盤查。
瑤英雙眉略皺,坐著沉思。
蘇丹古沒有出聲打擾她,屋中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燭火忽地一顫,燈光黯淡,瑤英猛地回過神,也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起身告辭:“多謝將軍為我解惑。天色已晚,將軍連日勞累,早些安置罷。”
蘇丹古沒有做聲。
瑤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他比平時更冷漠,雖說他一直都是這副渾身殺氣的模樣,但她能感覺出細微的差別。
就像一柄殺人的刀重新開鋒,寒光閃閃,陰冷鋒利。
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都被抹去了。
才幾個時辰不見,他身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變化這麼大?
瑤英滿腹狐疑,出了屋子,眼珠轉了轉,小聲問緣覺:“攝政王回來以後見過什麼人?”
緣覺警惕地問:“公主問這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