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坐在曇摩羅伽身邊,他問一句,她答一句。
她看一眼那幾個神色緊繃、翹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實實地道:“法師,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經義,法師要不要再找幾個人問問?”
曇摩羅伽眉眼低垂,道:“無事,公主隻需要復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他翻譯完,另拿了一張紙誊抄,然後遞給緣覺。
緣覺把紙交給幾個等待的僧人,僧人們爭相傳看,又嘰裡呱啦地吵了起來,最後朝曇摩羅伽敬禮,看樣子是在等他評斷。
曇摩羅伽說了幾句話。
幾個僧人愣了半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的一臉頓悟,有的還有些茫然,半晌後,眾人朝曇摩羅伽雙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瑤英一個人茫然地坐在案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著曇摩羅伽,用漢文小聲問:“法師,我沒有給你添麻煩吧?他們為什麼因為《心經》爭吵?”
曇摩羅伽微微搖頭,示意無事,道:“他們沒看過《心經》的梵語本,遍尋典籍也沒找到記載,懷疑這是部偽經,所以爭吵,與公主無幹。”
瑤英一臉訝異,想了想,果斷地道:“那我以後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這邊的佛法教義受天竺影響更深,又和本地風俗傳統融合,摻雜了很多她不懂的東西,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無意之舉冒犯其他人。
曇摩羅伽低頭看瑤英剛剛默寫的心經,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經》正偽與否,不在他們的承認,也不在有無梵文原本,在經文中的佛理。自佛陀滅度後,千餘年來,各宗各派闡釋經義,撰寫的佛經典籍浩如煙海,他們沒見過的都是偽經嗎?”
瑤英恍然大悟,剛才那些僧人因為心經的來源各執一詞,請曇摩羅伽評斷,這就是他給出的答案。
難怪那些僧人都被說服了。
第59章 計劃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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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僧人關於《心經》是否是偽經的爭論沒有影響到瑤英,不過她感覺仍有僧人私底下議論此事,隻是不敢再當眾爭吵。
般若和緣覺也被牽扯了進去,瑤英好幾次撞見兩人氣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爭執。
她是個外人,不好探問寺中寺務,回到院子就埋頭忙自己的事。
老齊按照她的吩咐收留前來求助的胡女,改種從胡商康大那裡買來的奇石蜜食和馬乳,不過康大說他沒有黑珍珠的葡萄種,因為這種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顆粒小,是被舍棄的品種,在西域不多見。
瑤英讓謝鵬給老齊傳話,要他想辦法託胡商去高昌一帶尋找黑珍珠,這種品種的葡萄成熟時確實不如其他葡萄甜美飽滿,卻很適合用來釀酒。
天氣越來越炎熱,瓜果豐收,瑤英和親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樣的新鮮瓜果,在中原隻有皇家宮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這裡比比皆是,謝衝天天抱著吃,鬧了好幾天的肚子。
這天,阿史那畢娑的親兵騎快馬回來報信,畢娑要耽擱幾天才能回來,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不甘心就這麼回來。
緣覺告訴瑤英,天氣太熱,現在不是趕路的好時節,等畢娑回來的時候正好天氣轉涼,那時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受太多罪。
瑤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裡多加了幾件厚皮袄。白天雖然酷熱,但是不像荊南那樣悶熱潮湿,隻要躲到屋中或是樹蔭下就很涼爽,夜裡則是真的寒涼,酷暑天她夜裡入睡也要蓋毛毯。
現在她身邊隻有親兵,這幫大男人大大咧咧,謝青又不是侍女,她得自己照顧自己的起居,把貼身用的東西準備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連忙了幾天,瑤英想起一件事,這天上完早課後,打聽到緣覺在主殿,過來尋他。
近衛知道她的身份,指引她往裡走,到了地方,矮牆後傳來一片吵嚷聲。
瑤英探頭往裡看。
般若立在庭院當中,正和幾個僧人爭吵,頭頂日頭毒辣,晃得人眼暈,幾人站在烈日中,爭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唾沫橫飛,時不時還互相拉扯推搡對方。
瑤英避到長廊裡,踮腳張望。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爭吵的時候她很詫異,因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會因為辯論如此激動粗魯,在王庭就不一樣了,僧人爭辯起來非常強勢,不僅能言語嘲笑奚落對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許的。
般若一張嘴難敵四口,吵了一會兒,敗下陣來,按規矩應該認輸,他梗著脖子不肯低頭,急得眼睛都紅了。
長廊另一頭腳步蹬蹬踏響,緣覺走了過來,看到院中情景,輕聲呵斥般若,要他認輸。
般若悶不做聲。
尷尬的僵持中,瑤英咳嗽了兩聲,緩步踱出陰涼的長廊,含笑看向眾人:“暑熱難耐,難得清涼。”
清涼二字大有深意,幾名僧人怔了怔,朝她雙手合十,徑自走了。
般若瞪著幾名僧人的背影,一臉氣憤。
緣覺朝瑤英拱手,瑤英揮揮手示意無事,掃一眼般若:“你明知辯不贏他們,為什麼不認輸?”
般若輕哼一聲,挺起胸膛:“他們對王不敬,我絕不會向他們認輸!”
緣覺低聲罵他:“你既然辯輸了,就得認輸!王的名聲又不是你贏一場辯論得來的。”
般若無言以對,滿臉委屈。
瑤英眉頭輕蹙:“他們怎麼對法師不敬?”
她不提還好,一提,般若的眼睛更紅了。
“他們就是對王不敬!”
他指著僧人離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句,慢慢道出前因後果。
這些天寺中僧人常常聚在一起討論偽經的事,隨即談起曇摩羅伽翻譯的梵語版本。
瑤英問:“他們不認可他的翻譯嗎?”
般若眼睛瞪大:“王精通梵語,他們怎麼可能不認可王的譯本!”
瑤英嘴角抽了抽。
般若瞪了她好幾眼,接著說:“他們說王熟讀經文,本來可以有更大的成就,或是著述,或是翻譯,可王沒有,他耽誤了修行。”
原來寺中僧人認為曇摩羅伽天資聰穎,博聞強識,曾有高僧預言他將成為釋門一代偉器,可他卻不能一心一意研究經義,不僅分心管理王庭世俗事務,有時候甚至率兵徵戰,還重用縱容殘忍狠毒的攝政王,徒增殺孽,吃力不討好,不能像弘揚佛法那樣積累功德,帶來福報,浪費了他的慧根。
瑤英若有所思。
這些僧人的話正好說中了縈繞在她心頭的一個疑問。
佛教宗派林立,不同地域的人對經義有不同的理解,或是出於宣揚自己思想的目的,依據佛教教義整理出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隨之產生不同的分支和宗派,比如中原的禪宗、天臺宗、三論宗、法相宗等等。
對一個以普渡眾生為信仰的僧人來說,一定希望能將自己一生所悟所得寫成經書,開宗立派,為世人指引方向,幫助更多的人脫離苦海,登上彼岸。
曇摩羅伽早有盛名,又是貴族王子,這樣的身份地位,為什麼沒有論議著述流傳於世?
他生前名震西域,死後,就如佛陀前的一縷青煙,了無痕跡。
什麼都沒留下。
那天瑤英坐在他身側,看他當場翻譯漢文經文,從其他僧人的反應來看,他不僅翻譯得快,還譯得很通暢,以至於僧人相信確實有原始的梵語版。
她相信,隻要他願意,他早就可以著手著述論經。
十三歲以後他就擺脫貴族的控制掌握實權,沒有人敢阻攔他修行。
瑤英思索了很久,覺得隻有一個解釋可以勉強說得通:曇摩羅伽肩上的責任太重了,他以拯救萬民為己任,自然無暇撰寫經文論議。
顯然僧人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議論紛紛,抱怨他不孚眾望,浪費了慧根。
般若說完和僧人的爭論,抽了抽鼻子:“他們怎麼能這麼非議王?”
緣覺嘆口氣,道:“你以後別和他們分辯了,王不會在意這些事。”
瑤英回過神,看著般若,道:“我聽說你的名字是法師取的?”
她突然岔開話題,緣覺和般若都一臉茫然,後者點點頭。
瑤英嗤笑一聲:“般若在梵語裡的意思是通達智慧,你這個名字取得不太好。”
般若愣了片刻,反應過來,臉上漲得通紅。
不等他開口,瑤英莞爾,笑著道:“僧人這麼說法師,是因為他們對法師寄予厚望,你是俗家弟子,不該在佛理上和他們分辯,你辯不過他們。他們不懂法師的追求,自然也就不理解法師的選擇,任你舌燦蓮花,他們也能找到反駁你的理由。”
般若眼角斜挑,看著瑤英的眼神滿是懷疑:“公主這麼說……難道公主認同我們的王?”
瑤英大大方方地頷首,道:“下次你再和僧人爭執,不要揪著佛理不放,出世還是入世,是個人的選擇,避世而居,遠離塵俗,固然可以潛心修行,可是如果人人都隻尋自我解脫,王庭怎麼辦?百姓怎麼辦?法師是高僧,也是一國君主,他心系萬民,不計較個人得失,所求是眾生的解脫,而不是他個人的名望。”
“各國紛亂了幾十年,百姓顛沛流離,人命如草芥,王庭卻能安穩太平,各族百姓安居樂業,坊市人頭攢動,商人雲集,各國貨物琳琅滿目……”
瑤英立在長廊前,雙眸烏黑明媚,一字字地道:“這些就是法師對佛法的闡釋,就是法師的成就!”
亂世之中,曇摩羅伽庇佑了一方生靈。
瑤英永遠敬佩這樣的人,因為她深知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滋味。
緣覺和般若心頭震動,望著瑤英嬌豔的臉龐,久久無言。
半晌後,兩人對望一眼,嘆口氣:“可是寺裡的僧人不這麼認為。”
瑤英不由得感慨。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然而事實卻是,被世人銘記的英雄,往往孤獨而寂寞。
緣覺和般若其實也有些認同僧人的觀點,所以和僧人爭吵時底氣不足,自然也就無法辯倒對方。
他們是曇摩羅伽身邊最忠誠的近衛,也無法理解曇摩羅伽。
雖說像曇摩羅伽那樣清冷理智的人,肯定不需要尋常人的理解,瑤英還是為他感到遺憾。
她看向般若:“你可以從別的角度去反駁其他僧人,他們以後再議論法師,你就問他們,十年前,是誰率領中軍打敗北戎的?是誰救下王庭百姓的?佛寺是誰庇佑?他們的衣食住行由誰供奉?佛陀以慈悲為懷,法師能見死不救嗎?”
瑤英眨了眨眼睛。
“在我們中原有句話,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般若眼前一亮。
瑤英接著道:“如果僧人說這一切都是虛妄,經義才是最終的救贖,你就讓他們想想蒙達提婆法師。”
佛教發源於天竺,但因為各種復雜原因,加上其教義未能適應時事演變,日漸脫離民眾需求,結果呢?天竺的佛法漸漸衰落了。蒙達提婆正是感悟於此,才會不遠千裡輾轉中原、西域,想從中探尋讓佛法源遠流長的真理。
般若贊同地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側過身子,用梵語和緣覺低語,神色鄭重,一邊說,一邊抬頭瞟幾眼瑤英。
瑤英含笑以胡語道:“怎麼,般若小師父又在說我的壞話嗎?”
般若滿面羞紅,哼了一聲,一扭身跑遠了。
緣覺朝瑤英恭合雙掌:“般若剛才說,公主入住佛寺以來,洗淨鉛華,老實修行,事事為王考慮,可見對王是真心的,他從前錯怪你了。”
瑤英一呆,搖頭失笑,道:“可惜了,我這些天苦學梵語,學了幾句罵人的話,正準備和般若來一場梵語的論辯呢。”
緣覺輕笑:“公主如此高貴,怎麼會學粗俗之語?”
瑤英搖搖頭,認真地道:“緣覺小師父,我和近衛學梵語,就是為了在般若罵我的時候能聽明白,然後當場反唇相譏。”
緣覺哈哈大笑。
花牆前鬱鬱蔥蔥,爬滿花藤,兩人一邊走下長廊,一邊笑談,角落裡忽然閃過一道金色弧光。
樹蔭底下響起一陣低沉的咕嚕咕嚕聲。
緣覺立刻停下腳步,抬起手臂,擋在瑤英身前。
陰影中金光閃顫,一頭斑斓花豹從土牆上躍了出來,身姿矯健,毛色油亮,雙瞳反射出明亮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