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瑪公主正在舉辦一場宴會,歌舞翩翩,觥籌交錯,滿座賓客喝得醉醺醺的,隨處可見王公大臣摟著歌姬尋歡縱欲,悠揚的樂曲聲根本壓不住那些曖昧的聲響,燈紅酒綠,醉生夢死。
畢娑找到半醉的赤瑪公主,拉開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扔了出去,道:“公主,我要離開幾天,去一趟北戎。”
赤瑪公主聞言,酒意頃刻退了幾分,從榻上坐起身,雪肩裸露在外,“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畢娑淡淡地道:“我是中軍將軍,奉命出使北戎,能有什麼危險?”
他頓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耐煩。
“公主,我奉勸你一句,不要做出任何可能會傷害羅伽的蠢事,我離開的這段日子會繼續派人守著你。”
赤瑪公主臉色沉了下來。
“羅伽讓那個漢女住進佛寺了。”她冷冷地道,“他被美色所惑,棄家仇於不顧,還犯了五戒中的不淫,他做出這種不容於世的醜事,民間議論紛紛,你不去勸諫他,反而來警告我?”
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畢娑。
“我知道,你們都說我刻薄,陰險,任性……和高貴的羅伽相比,我是個惡毒女人,他的寬容,讓我的恨意顯得滑稽可笑。”
“畢娑,親眼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接一個慘死,我能不恨嗎?”
她連聲冷笑,手指深深掐進掌心。
“他為什麼非要和我對著幹?!為什麼?當年我要殺光張氏,他慈悲心腸,不許我殘殺無辜,好!我不殺無辜的人!現在呢?他為什麼非要對一個漢女如此優容?”
說到這裡,赤瑪公主驀地冷靜下來,若有所思。
“羅伽總是對漢人手下留情……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畢娑眉頭緊皺,拿起旁邊的紗衣,披在赤瑪公主肩上:“不是你想的那樣,羅伽隻是為了救人,文昭公主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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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瑪公主冷笑。
畢娑長長地嘆口氣,“羅伽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你別給他添亂。”
赤瑪公主臉上怒意翻騰,身子直抖,忍了忍,克制住怒氣,冷聲道:“北戎人狡詐殘忍,你走的時候多帶些人。”
畢娑笑了笑,“別擔心我,瓦罕可汗怕羅伽,不敢動我。”
說著又嘆口氣。
“我聽說你最近天天和朝中那些蠹蟲飲宴作樂,有什麼意思?別傷了身體。”
赤瑪公主淡淡地答應一聲,臉色陰沉,目送畢娑走出去,立刻叫來侍女:“畢娑要去北戎了,你們盯著佛寺,我不信羅伽救下那個漢女隻是為了報恩!他們肯定早就苟合了!”
侍女為難地道:“公主,王宮守衛不嚴,我們可以探聽消息……佛寺是王的居所,禁衛全是中軍近衛,我們的人剛靠近就會被發覺。而且攝政王回來了,要是被他發現……”
赤瑪公主褐色雙眸微微眯起,一口剪斷侍女的話:“蠢貨!你們不能靠近,就不會去找能夠靠近的人?佛寺的守衛再森嚴,總有疏漏的地方!給我仔細探聽,找到羅伽和漢女苟合的證據!”
侍女不敢再分辯,磕頭應是。
赤瑪公主站起身,拿起一杯葡萄酒,走到窗前。
畢娑的身影匆匆穿過庭院,腳步輕快。
他對曇摩羅伽忠心耿耿,羅伽卻派他出使敵國。
赤瑪褐色的雙眸掠過一陣恨意,手指用力緊攥酒杯。
曇摩家不是隻有羅伽一位王子,她是曇摩家的公主,既然羅伽一次次讓她失望,那她就把曇摩家的權柄奪回來。
朝中文武大臣肯定會站在她這邊。
……
……
畢娑離開後,緣覺被派來保護瑤英。
“公主出門的時候需要一個向導。”
瑤英松口氣,曇摩羅伽雖然給她定了功課,不過準許她早課之後離開佛寺隨便走動,當真是開明體貼。
城外老者齊年給她送來消息,鋪子裡的第一批綢緞已經被搶光了,問她第二批什麼時候售賣。
瑤英讓他們先別急著賣,等胡人手裡的貨賣得差不多了再說。
畢娑臨走前幫瑤英介紹了一個粟特商人,她託粟特商人幫忙買了一大塊地,按照原來的計劃,把住在城外的人都遷了過去,又買了幾百頭羊,買了些種子、果樹,讓那些會幹農活的人抓緊時間種植桑麻瓜果。
齊年當過管事,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條。
商隊和瑤英合作,答應幫她傳遞消息,不過北戎現在刻意切斷中原和西域的聯系,西邊商道阻隔,他們隻能往東翻越蔥嶺,不能保證一定能把消息送到。
瑤英沒有氣餒,多一分希望總是好的。
處理完鋪子的事,她向緣覺打聽王庭有沒有擅長做木工活的工匠,緣覺推薦了幾個流亡王庭的波斯商人。
瑤英找到那幾個商人,託他們幫忙打制自己想要的木器。
波斯人不會漢文,她的胡語說得不純熟,幾人雞同鴨講了半天,波斯人滿口答應會做出她想要的東西。
瑤英覺得波斯人肯定沒聽懂自己的要求,不過看對方自信滿滿的樣子,隻能將就。
處理完雜事,她開始招攬衛兵。
西域各部有許多被迫流亡的人,這些人可以為了一枚薩珊銀幣出生入死。
不到幾天,粟特商人就為瑤英招攬了一批衛兵。
那些人有的黑發黑眼,有的卷發褐眼,有的紅發綠眼,來自各個覆滅的部族。
瑤英暫時不敢信任外人,讓他們先護衛齊年那些老弱病殘,或是跟著商隊行走,衛兵可以為了銀幣效忠她,自然也可以為了銀幣背叛她。
忙亂了幾天,瑤英累得腰酸腿軟。
剛想歇口氣,緣覺告訴她,再過幾天曇摩羅伽會在早課上講經,要她提前做好準備。
瑤英心中叫苦不迭,做什麼準備?
難道曇摩羅伽要抽查她的功課?
他為什麼這麼認真!
她以為每天的修習隻需要做做樣子就行了,什麼都沒記住呀!
瑤英不敢反駁,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早起,乖乖坐在案前讀經書。
這天一大早,她算完賬目,坐在案前翻經書,忽然啪嗒一聲巨響,一串葡萄從外面飛了進來,摔在長案上,葡萄咕嚕嚕滾落一地。
瑤英看經書看得頭昏腦漲,嚇了一跳,看著案上幾顆黃綠色葡萄出神。
長廊外傳來一疊聲的謝罪聲,幾個親兵剛才在院中打鬧,摘下葡萄擲來擲去,不小心扔進屋了。
謝青立刻拔刀,起身就要出去教訓那些親兵。
瑤英搖搖手,叫住謝青:“阿青,你吃過葡萄幹嗎?”
第57章 吃肉
天還沒亮,瑤英就被謝青喚醒了。
她記得今天是曇摩羅伽講經的日子,起身梳洗,穿一身素淨布袍,一邊啃芝麻胡餅,一邊就著搖曳的燈火看經書,心裡默默記誦。
鍾聲從花牆外傳來,隔著層層疊疊的枝蔓,聽去深沉悠遠。
晨曦初露,緣覺過來領瑤英去大殿,看她裝束清淡,烏黑長發以一支樸素的碧玉簪挽起,沒有戴其他金玉飾物,滿意地點點頭。
瑤英住的院子在佛寺東北邊,離大殿很遠,途中穿過幾道長長的凌空飛廊。她指著腳下幾座院落,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這些天她發現佛寺最外圍有許多高低錯落的殿宇宅邸,有的是官署,有的是驛館,有的是邸店,有的是王公貴族清修之所,她所住的院落屬於後者,所以嚴格來說她不算住在佛寺,因此可以自由出入。
佛寺是王庭歷代君主修習的地方,佔地很廣,僧人雲聚,隨處可見守衛的士兵,每天還有許多百姓前來參拜瞻仰,非常熱鬧,不過佛寺中有片院落一直空置著,幽靜冷清,很少有人出入其中。
正是她腳下的院子。
緣覺順著瑤英的視線看去,小聲說:“那是刑堂。”
瑤英沒有接著問。
她隱約記得,曇摩羅伽從出生起就被幽禁在佛寺,王公貴族想嚇唬他,磨掉他的志氣,故意把他關在刑堂裡,直到他十三歲。
刑堂是向下挖出來的一層,晨輝傾灑而下,跌進那幾間陰暗的庭院,像落進深不見底的古井似的,看不到一點亮光,幽暗森冷。
在那種地方住十年該有多難受?
快走近大殿時,嘈雜人聲傳進瑤英的耳朵。
曇摩羅伽準許普通百姓入寺旁聽宣講,不論貴賤男女。一大早虔誠的老百姓就齊聚在殿堂下,階前人頭攢動,即使每個人都刻意壓低聲音說話,還是一片嗡嗡的說話聲。
講經快開始了。
大殿建在臺磯之上,不像中原的佛寺那樣煙火繚繞,顯然王庭的佛教和中原佛教一樣在流傳過程中融合了很多本地傳統,四面牆壁上繪滿精致的壁畫,穹頂大片幽雅藍花,殿堂空曠潔淨,氣勢恢宏,四周修建有狹窄的可供兩人並行的通道。
殿中設高臺,臺下坐滿僧人,最前方左邊席位上金光閃閃,是一群衣著華貴的王公貴族,長廊裡有僧兵戍守,階下的百姓時不時踮腳往裡張望。
緣覺領著瑤英坐在一處角落裡,無數道目光向她看了過來,她坦然自若,微笑著回望過去。
那些人臉上神情一僵。
瑤英坐定,環顧一圈,看她的大多數是王公貴族和百姓,僧人們的定力好多了,隻悄悄抬眼打量她一會兒就默默收回視線。
貴婦們斜眼看瑤英,互相擠眉弄眼。
瑤英眼觀鼻、鼻觀心,她的胡語還沒有好到能聽懂貴婦們的竊竊私語,正好耳根清淨。
不一會兒,僧人簇擁著曇摩羅伽來了。
瑤英瞪大眸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曇摩羅伽是走過來的,一身寬大的絳赤色袈裟,手裡握了串持珠,步履從容,飄飄欲仙,眼神清淡,不帶一絲煙火氣。
這還是瑤英第一次看曇摩羅伽走路,心裡不禁有種很異樣的感覺,目光一直定定地圍著他打轉。
他身姿高挑挺拔,目似寒星,氣質清華。
瑤英想到他不久前還腫脹得發黑的雙腿,寬大的袈裟遮住了身形,不知道他的腿恢復得怎麼樣了。
從他優雅的步履來看,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蒙達提婆回天竺了,不知道他到底患的是什麼病,水莽草完全是以毒攻毒,長期服用肯定會有隱患。
旁邊傳來幾聲咳嗽,有竊笑聲傳來,緣覺低聲提醒瑤英:“公主……”
她看曇摩羅伽看得太專注了。
瑤英回過神,發現殿中所有婦人都在看自己,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
曇摩羅伽立在高高的殿階上,升座,坐定,領著眾僧開始念經,法相莊嚴。
王公貴族和殿外的百姓也都斂容正坐,跟著一起誦經,比肩接踵的人群,望去全是一臉虔誠。
梵音清遠,莊嚴肅穆,著實震撼人心。
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端正坐姿,跟著緣覺一起誦經。等她把這幾天臨時抱佛腳背熟的經文顛來倒去背了三五遍後,誦經聲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