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盛大的法會既是為了慶祝勝利,也是為了安撫人心,威懾大臣,穩定朝政。
昨晚他之所以不提前告知李瑤英,就是怕這位大魏公主恐懼之下攪亂他們的計劃,把整個王庭拖入泥沼。
畢娑嘆口氣,朝瑤英抱拳,神情嚴肅:“公主,對不起。”
他知道海都阿陵對公主勢在必得,卻不能殺了那個人讓公主安枕,有什麼臉面自稱是公主的朋友?
瑤英站起身,立在廊下,朝畢娑還了一禮,道:“將軍,我受佛子庇護,又和佛子結盟,王庭安穩,我才能安全,我不會不顧大局,也不會狂妄到要求貴國為我殺了北戎王子。”
和高昌結盟是為了以後打算,於她於王庭都有益處,她還沒天真到認為曇摩羅伽會為她這個不相幹的人下令殺了海都阿陵。
而且海都阿陵是北戎一等一的高手,哪是那麼好殺的?
曇摩羅伽救了她,派衛兵護衛她,防備海都阿陵,她已經很感激了。
畢娑凝望瑤英,眸光閃動,一改之前的輕狂散漫,身姿挺直,道:“公主也不必太客氣,公主救了王,就是救了整個王庭。我現在雖然不能殺了海都阿陵,將來若是戰場上遇見,一定殺了他!”
瑤英莞爾,道:“現在不能殺了海都阿陵……不過也不能就這麼讓他安穩地回到北戎。”
畢娑嘴角勾起:“公主放心,海都阿陵夜闖王宮,我們抓不住他,沒有證據,可是他的人卻落到了我們手裡,攝政王吩咐了,這就把那些人送去北戎,瓦罕可汗一定會震怒。”
瑤英頷首。
這確實是個辦法,瓦罕可汗比海都阿陵講信義,而且心裡已經將曇摩羅伽視作他的克星,不敢和王庭開戰。
不過還有一個更好、更惡毒的法子。
瑤英示意親兵取出她昨晚整理好的藥材:“昨晚蒙攝政王搭救,我欲當面向攝政王道謝。”
畢娑眼神閃爍,笑道:“攝政王行蹤不定,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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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也笑了笑:“那就請將軍代為傳一句話。”
畢娑神色遲疑,還未張口,一名衛兵連滾帶爬地衝進庭院,“海都阿陵來了!”
眾人大驚,親兵護衛慌忙抓起兵器,做出防衛的動作。
畢娑臉色一變,安撫瑤英:“公主不必害怕,海都阿陵孤身一人,不敢亂來。”
說完,轉身跑了出去。
瑤英定住心神,回避到二樓隱蔽的閣塔中等消息。
不一會兒,衛兵折返,告訴瑤英,海都阿陵現在就在王宮。
他昨晚落敗後沒有逃之夭夭,而是找了個地方休整一夜,今天一大早大搖大擺出現在驛館門前,說他回北戎的路上遇到劫匪,身邊親兵都死了,要求王庭送他馬匹幹糧,再派人護送他回牙帳。
謝衝摩拳擦掌:“這人真是膽大包天,他不怕我們殺了他?”
瑤英蹙眉。
海都阿陵渾身是膽,這麼做是以退為進,他身邊沒了親兵護衛,怕蘇丹古追殺他,幹脆亮出使者身份,要求王庭送他回北戎,如此一來,他不怕王庭暗下殺手。昨晚夜闖王宮的事他可以抵死不承認。
果然,衛兵過來傳話,海都阿陵是北戎使者,朝中大臣不想生事,為他準備了馬匹。
衛兵道:“公主,海都阿陵王子說臨走之前想見您,您你說幾句話。阿史那將軍說,您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謝衝幾人一躍而起,臉上漲得通紅:“休想!”
瑤英沉吟片刻,站起身。
見就見吧,海都阿陵現在不能對她怎麼樣,她想知道海都阿陵的真實目的。
海都阿陵換了身裝束,辮發披肩,一襲彩錦半臂錦袍,倚在廊柱旁,長腿微曲,肩背肌肉虬張。
大臣站在一邊觀望,畢娑領著王庭衛兵和海都阿陵對峙,刀光閃爍,長槍如林。
整個院子的氣勢卻都凝聚在海都阿陵一個人身上。
他看到瑤英,嘴角一勾,朝她走過來:“公主真是好本事好手段,高高在上的佛子為你破格,現在連蘇丹古都出手救你。”
瑤英面色如常:“王子就是要和我說這些話?”
海都阿陵淺黃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的臉,光豔動人,豐肌雪膚,笑起來的時候燦如春華,一雙明媚修長的眸子,眼角微翹時不自覺流露出幾分動人心魄的柔媚,卻唯獨對他冷若冰霜,從不會在他面前展現出嬌柔嫵媚的一面。
“我不明白。”他雙眼微眯,“我是北戎最強壯英勇的勇士,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拒絕我?”
在北戎,最漂亮的女人屬於最強壯的男人,為什麼文昭公主不願意臣服於他?
海都阿陵嗤笑一聲。
“昨晚蘇丹古那個醜八怪來救你,你扒在他身上,扒得那麼緊……難道我還不如一個醜八怪?”
瑤英淡淡地道:“人的美醜不在相貌,蘇將軍為國徵戰,守護一方安穩,賞罰分明,公正無私,我敬佩將軍。王子這樣的人雖然俊朗風流,在我看來,不過尋常。”
海都阿陵咧嘴笑了笑,目光陰沉:“我義父當年喜歡上一個女人,前去求親,那個部落的酋長看不起我義父,拒絕了我義父。我義父沒有氣餒,一個月後,率眾偷襲那個部落,殺光部落的男人,當著女人的面殺死她的父親和八個兄弟。”
“那個女人就是我的義母,她嫁給我義父,為我義父生了十個孩子,她敬愛我義父,我義父就是她的天。”
在北戎,男人想要娶一個女人,就該不擇手段,殺光所有阻攔他的人,哪怕那些人是女人的親兄弟。
北戎的女人隻臣服於英勇的男人,她們生來就該張腿被男人佔有,為男人生兒育女。
“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應該屬於我。”海都阿陵眼中閃爍著淺金色的光,“公主,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不在乎李瑤英現在屬於曇摩羅伽還是屬於蘇丹古,又或者兩人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北戎男人不在意女人的貞潔,他們搶掠土地,徵服異族,佔有美麗的女人。
文昭公主現在不屬於他,遲早還是會落到他手裡。
瑤英一語不發,一旁的畢娑勃然變色,提刀就要衝過來。
突然,一道冷厲的腥風狂卷而過,黑影從天而降,一雙黑色的尖利爪子直直朝著海都阿陵的臉抓去。
海都阿陵猝不及防,下意識抬臂橫擋,還是慢了一步,鐵鉤似的鷹爪從他臉上劃過,頓時鮮血淋漓。
兩聲冰冷的清唳響起,一隻巨大的蒼鷹從眾人眼前掠過,展翅飛向高空。
眾人目瞪口呆。
幾個衛兵反應過來,神情激動:“那是王的鷹!”
話音未落,院門開啟,幾個身著法衣的僧人和藍衫士兵走了進來,為首的人正是曇摩羅伽的親衛緣覺。
他立在長廊前,望著一臉怒容的海都阿陵,朗聲道:“文昭公主是王的摩登伽女,受王的庇護,請王子注意言辭,若再有冒犯,定不輕饒!”
庭院陡然安靜下來,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眾人屏息凝神,一臉駭然。
畢娑滿臉不敢置信,臉色慘白。
瑤英也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
昨晚蘇丹古對海都阿陵說出這句話,是為了逼退海都阿陵,當時沒有其他人在場,這句話不會傳出去。
現在緣覺當眾說出這句話,還是對著北戎使者海都阿陵說的,不就等於承認她的身份?
她說自己願意效法摩登伽女,這沒什麼,世人隻當她愛慕曇摩羅伽愛到痴狂。
曇摩羅伽自己當眾承認這個說法,意義就不一樣了!
瑤英渾身血液凝住,腦子裡嗡嗡一片響。
一片詭異沉重的岑寂中,海都阿陵這個北戎人最先反應過來,瞳孔縮了縮,看著瑤英,冷笑:“公主好手段!”
言罷,揚長而去。
這個時候,根本沒人在意海都阿陵說了什麼。
院子裡的所有人,大臣,衛兵,侍者,僧人,畢娑……所有人扭動脖子看向瑤英,動作僵硬,眼神驚駭。
幾百道視線一瞬間全湧了過來,刀子似的,帶著嗖嗖的冷冽刀風,扎得瑤英頭暈目眩。
她勉強定住心神,朝緣覺看了過去。
緣覺看著她,一字一字道:“從今天開始,公主搬入佛寺居住,隨寺中僧人修習佛法。”
瑤英心頭震動,感覺落在身上的視線變成了一把把有形的刀子,割得她生疼。
第55章 同居
從王宮去佛寺一定會經過城中最繁華的坊市長街,路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
當瑤英乘坐的馬車在藍衫白袍騎士的簇擁中離開王宮時,即使隔著厚厚的毡簾,她也能聽見道旁如海浪般一波蓋過一波的巨大議論聲。
她盤腿而坐,眼前浮現出般若那張駭然欲絕的臉。
以前隻是流言蜚語,現在好了,她不僅褻瀆了他們心目中的神,還要和他們的神住在同一間屋檐下。
這和她預想的不一樣。
瑤英雙手託腮,還沒緩過神來。
曇摩羅伽默許她留在王宮,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庇護,現在他公開承認她的身份,別說般若他們驚心裂膽,她也始料未及。
她自己厚著臉皮纏上來,王庭民眾隻當她是個為愛痴狂的怨女。曇摩羅伽允許她入住佛寺,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這對她來說當然是好事,不過肯定有損曇摩羅伽的名聲——昨天緣覺在驛館宣讀詔書後,在場的各國使臣和王公大臣議論紛紛,般若泫然欲泣,向來熱情寬厚的畢娑也臉色陰沉。
瑤英回想上次見到曇摩羅伽的情景,法會上的他高潔出塵,讓世間濁物黯然失色。
曇摩羅伽在救她。
海都阿陵不肯善罷甘休,她日夜提防。這一次海都阿陵冒險夜闖王宮,讓她明白王庭也不安全了,正在發愁,曇摩羅伽來幫她了。
初見時,她在萬軍之前說出效仿摩登伽女的請求,曇摩羅伽勒馬陣前,碧色雙眸淡淡掃她一眼,不置可否。
現在他給出了答案。
他答應了。
遲了幾個月,但是雷厲風行,前天晚上海都阿陵闖宮,昨天他就當眾宣布,今天派人接她去佛寺,毫不拖泥帶水。
馬車到了佛寺,從一道隱蔽的側門入寺,中軍騎士引領瑤英往裡走。
她腳底發軟,有種如墜雲中的不真實感。
聖城佛寺年歲悠久,背靠崖壁而建,古樸肅穆,巍峨雄偉,處處是佛塔石窟,高閣殿宇,香火旺盛,梵音陣陣。
瑤英跟在騎士身後,穿行於石柱廊道之間,隨處可見廊上牆上繪有佛經故事、山川閣樓、飛天起舞的壁畫,金光閃耀,富麗多彩,絢爛圓潤,線條蒼勁流暢,人物剛健健碩,風格華麗奔放。
庭院明亮闊朗,佛塔如林。越往裡走,越為幽涼寂靜,牆壁上的壁畫雕刻也更加精美,大片大片濃豔的青金色,氣象萬千,遼闊豪邁。
瑤英看得眼花繚亂。
顏料中青金、朱紅都極為昂貴,長安名聲最響亮的畫師也不能隨心所欲用青金繪畫,佛寺卻處處都是青綠朱紅壁畫,金箔閃動,可見王庭的富裕。
緣覺和般若護送瑤英,兩人一個面色沉靜,一個如喪考妣,把她帶到一個遠離主殿的僻靜院落前,指揮騎士幫忙搬運行禮。
院子不大,庭間卻栽植了幾株在王庭很罕見的花木,庭院深深,主屋地勢很高,四面長廊抹了層明淨的白泥,院落顯得寬闊整潔,黃泥土坯花牆旁設有葡萄架,架上爬滿藤蔓,籠下一大片濃陰。
正屋幾面牆壁上也抹了白泥,屋中陳設簡單,地上鋪毡毯,設臥榻、坐案、書案、屏風,榻前懸帳,別無其他裝飾。
緣覺指指主屋,道:“公主,每年春夏之交,大風肆虐,夜晚寒涼,這裡的屋子都不開側窗,隻開前窗,院裡沒有水井,每天會有人給公主送來淨水。公主看看還缺什麼,我好給公主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