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抬起眼簾看了看她的臉。
“您這樣的美人,王庭貴族見了一定喜歡,他們的部下為了獲得獎賞,會在作戰的時候為貴族搶掠各個部落的美人,您得小心。”
瑤英面露詫異之色,小聲問:“王庭仇視漢人?”
天山以南,昆侖山以北,蔥嶺東部,分布著大片浩瀚無垠的沙漠和荒原,氣候炎熱幹旱,幾乎是無人地帶,隻有發源於天山的大大小小的河川流經的地方形成了一座座綠洲。
這一條狹長的綠洲地帶出現了一個個依傍河流的彈丸小國,其間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城邦部落,小的人數隻有一兩千人,最大的數十萬人。
瑤英對北戎王室有幾分了解,但是西域這些大小部落她就完全陌生了,隻知道王庭是個崇信佛道的佛國,沒幾年就會覆滅在北戎鐵蹄之下。要不是知道曇摩羅伽的大概生平,她也不會記得王庭這個名字。
在被海都阿陵擄至西域後,她一直被囚禁在營地中,身邊圍繞的都是北戎士兵,沒辦法探聽西域諸國的情形。
她知道北戎人將所有被他們徵服的其他部族視作賤民,卻不知道在王庭也是如此,而且聽奴隸的暗示,王庭人格外仇視漢人。
奴隸低頭擦拭銀幣,道:“王庭的貴族和百姓都仇視漢人。從前,我們也是中原王朝的臣民,後來中原王朝不管我們的死活,其他部族統治了西域。在西域,漢人成了最下等的賤民。”
瑤英眉頭輕蹙。
沒想到西域失陷後,漢人在西域的地位這麼低下。
說起來,曇摩羅伽也是王廷貴族,他是王室王子,所以才能同時擔任王庭的世俗和宗教領袖。假如王庭從貴族到平民都仇視漢人的話,她當眾喊出的那些話不僅對他沒有任何用處,相反還可能是王庭的禁忌。
他為什麼會幫她?
隻有兩個解釋:
一,曇摩羅伽想和魏朝結盟。
二,出家人慈悲為懷,身為僧人的曇摩羅伽不忍見她被海都阿陵擄走。
Advertisement
瑤英權衡了一番,不論如何,隻要能暫時逃離海都阿陵的魔爪,她就有回到中原的可能。
從河隴到西域,不管她逃到哪裡,海都阿陵都能把她抓回去,唯有逃到王庭,她才有喘息的機會。
走一步看一步吧。
曇摩羅伽似乎急著趕回聖城,翌日天還沒亮隊伍就拔營出發,這晚也是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停下扎營。
到了第四天,中軍騎兵直接和其他隊伍分開,甩下辎重,繼續進發。
如此接連趕了幾天的路,途中隻經過了一座小綠洲,其他地方都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砂礫,天際處巍峨聳立的群山看去永遠那麼遙遠,山巔雪峰終日被雲霧繚繞。
越往北走,天氣越來越熱,瑤英和親兵沒有衣物可換,隻能繼續穿著厚厚的毡袍。
她用銀幣從王庭騎兵那裡換來的藥沒有了,謝青的傷勢沒有好轉,白天炎熱,夜裡寒冷,她的傷口漸漸有潰爛的跡象。
瑤英有些著急。
曇摩羅伽自那天救下她之後就好像忘了她,既沒有派人來確認她的身份,也沒說怎麼處置她。
中軍騎兵每天給她送來食物,她要求面見曇摩羅伽,騎兵立刻冷笑,斥她痴心妄想:“佛子怎麼會見你這個漢女?”
瑤英另想其他法子。
她身上的銀幣已經用完了,而曇摩羅伽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
看來那個和尚沒有和魏朝結盟的打算,隻是慈悲心發作才會救她。
瑤英和親兵拿毡袍和其他奴隸交換了些藥物,換上奴隸的衣衫,又撐了兩天。
這天傍晚,一輪紅日將半邊天空燒得一片豔紅,行進中的隊伍突然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
奴隸指著遠處高聳的山崖,對瑤英道:“漢女,這就是我們的聖城!”
瑤英抬頭看去,原以為會看到一座雄偉壯觀的都城,眼前卻隻有一大片高聳的黑色土崖,崖下有條寬達數十丈的河川,河川在北邊分流,繞著土崖蜿蜒一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她還不及細看,有騎士騎馬從隊伍前方一路飛馳到隊尾,大聲宣布隊伍停下休息。
瑤英一愣:從這幾天隊伍行進的速度來看,曇摩羅伽顯然急著趕回聖城,怎麼到了聖城腳下,隊伍反而要停下來休息?
他就不怕天黑了趕不回都城?
中軍不愧是最效忠於王室的隊伍,沒有人對曇摩羅伽的命令發出一聲抱怨,哪怕聖城近在眼前,歸心似箭的隊伍還是立刻停了下來。
夕陽收起最後一道金燦燦的餘暉,夜風吹拂,驟然冷了下來,瑤英和親兵冷得直打顫。
就在她以為今晚要露宿戈壁的時候,隊伍忽然又動了起來。
瑤英和其他人一起在騎士的指引下摸黑趕路,心道:原來曇摩羅伽要等天黑之後再入城,他這是不想驚動都城的百姓嗎?
她從沒到過聖城,沒法辨認路途,感覺走了很久的路,接著好像通過了一道長長的棧橋,然後是一道道陡峭的石梯,爬了很久之後,到了崖頂,接下來是一段下坡的沙道。
看來聖城坐落在河谷之中,周圍有河川圍繞,還有斷壁土崖……
正好是易守難攻的地形,難怪北戎始終攻克不下這座城池。
黑暗中,隻有騎兵手中的火把放出黯淡的微光。
瑤英什麼都沒看清,感覺走了許久的坡道,前方好像豁然開朗,狂風吹卷,風聲嗚嗚。
騎兵將她和親兵帶離奴隸的隊伍,把他們送到一座石牢裡看管起來。
石牢幹燥陰冷,瑤英和親兵在黑暗中大眼對小眼了半天,道:“總比露宿戈壁灘要好,先睡吧。”
圓臉騎兵出了石牢,趕回王宮。
曇摩羅伽已經悄悄返回王宮,宮中大殿燃起燈火,幾個僧人急匆匆趕過來,和曇摩羅伽說了一會兒話,告退出來。
騎兵恭敬朝僧人們行禮。
其中一個褐眼僧人道:“般若,佛子說,你們這次帶了一位魏朝公主回來?”
圓臉奇兵一張臉頓時漲得黑紅,哼了幾聲,道:“是,那個厚顏無恥的漢女說她是魏朝的七公主,封號文昭。”
僧人微微變色,問:“七公主現在在何處?”
般若答道:“在石牢裡,她褻瀆佛子,罪大惡極,明天我要請攝政王治她的罪!”
僧人皺眉,雙手合十,道:“七公主是有緣人,不能如此慢待。”
般若驚訝地張大嘴巴。
瑤英剛剛就地睡下,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王庭士兵打開牢門,恭敬地道:“七公主,請隨我們來,法師要見您。”
瑤英被帶出牢室,來到王宮一處偏殿內。
一個身穿通肩袈裟的老者站在石階前,看到她,雙手合十:“七公主。”
瑤英目光落到老者蒼老的臉上,怔了半晌,終於認出那雙褐色的眼睛。
她心潮湧動,半天說不出話,慢慢回過神,雙手合十,笑了笑,雖然披頭散發,形容狼狽,一身奴隸的衣裳,氣度仍舊雍容:“法師,長安一別,別來無恙?”
蒙達提婆看著眼前落魄中依然從容的少女,微微一笑:“託公主的福,得償夙願。”
第40章 佛陀的安排
一年前的長安,瑤英為母求醫,在大慈恩寺內見到蒙達提婆。
彼時,她貴為公主,慈恩寺中數千株杏花競相盛放,葳蕤燦爛,花團錦簇。
一年後的西域,瑤英為求庇護,和蒙達提婆在聖城王宮重逢。
此刻,她流落域外,在距離故土八千八百裡的域外之地舉步維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故鄉和李仲虔團聚。
十幾個月的光陰,恍如隔世。
所有的忐忑和煎熬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瑤英微笑,斂去認出蒙達提婆的那一刻突然奔湧而出的傷感,立在階下,高貴一如蒙達提婆初見的李家七公主。
“法師一償心願,可喜可賀。”
她眼神明亮,含笑道。
蒙達提婆淺褐色的眸子凝望瑤英半晌,臉上現出唏噓的神色。
時逢亂世,他的足跡踏遍中原西域,見過太多落難的貴人,他以為這位受盡磨難的嬌弱公主會淚落紛紛,撲到自己腳下求助。
然而她沒有。
她站在那裡,面帶微笑,眼眸清亮如星辰,真誠祝賀他達成心願。
過往的苦難於她而言仿佛隻是一場磨礪,這副柔弱美麗的外表之下有著最堅韌的靈魂。
蒙達提婆緩緩地道:“萬發緣生,皆系緣分,緣聚緣散,猶如雲煙,生離死別,天道自然。公主和貧僧在長安相識,又在這王庭重逢,許是天意如此。”
瑤英沒聽懂他的偈語,不過還是聽出了他的安慰之意:
這都是命數,公主不必傷懷。
瑤英微笑:“大概吧。”
命理之說,她信——李玄貞和朱綠芸不就一直活蹦亂跳怎麼也死不了麼!而且每當她改變阿娘和阿兄命運的時候,都會受到懲罰。
不過那又如何呢?
信是一回事,聽天由命是另一回事!
她要咬牙撐下去。
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上青雲。
不能做扶搖直上的鯤鵬,也該奮力振翅高飛。
真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如效仿晉時的劉伶,死便埋我!
所以法師的話並不能安慰到她。
蒙達提婆感慨了一會兒,看向站在一邊、一臉警惕的圓臉親兵:“般若,七公主是佛子的客人,你們要好好照顧公主,不能怠慢公主。”
般若用胡語嚷嚷道:“法師,你不知道這個漢女對王做了什麼!”
他想起瑤英會說胡語,換上梵語接著大嚷,嘰裡呱啦說了那天瑤英當眾求婚的事。
“這個漢女竟敢當眾褻瀆王!還說要做王的摩登伽女!她……她……”
般若“她”了半天,一跺腳:“她放浪!她無恥!要是攝政王在場,早就砍了她的腦袋!”
蒙達提婆面露驚訝之色。
瑤英雖然聽不懂梵語,但是一看親兵那咬牙切齒的憤恨表情就知道他在告自己的狀,臉上微露尷尬,朝蒙達提婆笑了笑:“當日危機之時,無奈褻瀆佛子,萬幸佛子慈心,仍舊施以援手,我想面見佛子,和他解釋清楚緣由,還望法師能為我斡旋一二。”
蒙達提婆似乎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褐色的雙眸在夜色中眨了眨,溫和地道:“公主不必介懷,若不是佛子剛才和貧僧提起公主,貧僧也不會知道公主來了王庭。”
不等瑤英反應,般若先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置信:“什麼?是王讓法師來找這個漢女的?”
王怎麼能記住漢女!
難道王被這個無恥的漢女打動了?
蒙達提婆點點頭:“不錯,佛子說了,王庭上下,不能怠慢魏朝公主。”
般若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