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會怎麼懲罰不聽話的女人。
親兵飛快應是,護著瑤英奔逃。
胡商們紛紛丟棄駱駝、大車,騎馬逃命,那些負責押運貨物的奴僕隻能跟在後面狂奔,沙塵滾滾,卷得漫天都是。
瑤英被嗆得連連咳嗽,抬頭環顧一圈,發現海都阿陵沒有急著殺人,而是手持長弓跟在後面驅趕他們。
他在縮小包圍圈,像捕獵一樣,先把獵物趕到提前布置好的陷阱裡,再一個個捕殺。
這一次真的不能再被抓回去了。
瑤英心髒狂跳。
三面都是北戎兵,他們和胡人一起策馬狂奔,海都阿陵時不時凌空射出五箭,就有幾個人倒地而亡,眾人急著逃命,互相爭道,最後所有人被迫逃向一處地勢低窪的凹地。
前方唯一的缺口處戰旗飄揚,他們被包圍了。
商人們擠在一處,渾身哆嗦,毛骨悚然。
黑甲騎士策馬往山谷逼近,包圍圈越來越小。
瑤英被親兵們護在最當中,耳邊回蕩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咒罵聲、痛哭聲、求饒聲。
不同的語言,同樣的絕望。
她驀地想起五歲那年,面對黑壓壓的敵軍,謝、李兩家的親兵牢牢地守在她跟前,一個接一個倒下,她躲在屍山之下,直到李仲虔找了過來。
也不知道阿兄怎麼樣了。
想到李仲虔,瑤英忽然覺得心裡很平靜,大難當頭,好像也沒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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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兵們的頭巾被擠散,迥異於西域諸胡的長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騎士的注意。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到瑤英身上。
瑤英抬起頭,隔著哭泣的人群,迎著海都阿陵鷹隼般銳利的視線看過去,輕紗覆面,隻露出一雙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過人,認出那幾個親兵,再看到這雙秋水潋滟的明眸,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漢女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不是應該待在營地裡的嗎?
海都阿陵面色陰沉如水,彎弓連拉,嗖嗖又是幾箭破空而至,瑤英身旁幾個胡商紛紛倒下馬背,轉眼就被馬蹄踏得慘不忍睹。
親兵們擋住瑤英:“保護公主!”
瑤英收回視線,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裡騰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聲低沉的號角聲忽地響起。
海都阿陵起初沒有注意,直到又一聲號角聲傳來,他手上的動作一停,怒意斂去,機警地抬起頭。
他偷襲大道上的王庭商隊,特意下令讓甲士們掩藏蹤跡,誰吹響號角的?
號角聲停了一下,接著又是一聲,一聲聲號角聲從四面八方湧來,匯集到一處,響徹天際。
震得所有人心頭發顫。
不止他們的心髒在發顫,腳下的大地好像也跟著顫抖起來,號角聲嗚嗚吹著,聲浪齊聚,如同海嘯雷鳴同時轟隆炸響,回蕩在茫茫無涯的天地之間。
彌漫在山谷中的沙塵忽然蕩開來,號角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低沉,風中隱約有旌旗獵獵飛揚聲。
瑤英身旁的商人們呆了一呆,臉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聲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聲嚎啕大哭。
瑤英順著胡商們的視線看去,一面雪白旗幟緩緩出現在對面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紋,高貴,聖潔。
剛剛看到旗幟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馬露出驚惶之色,紛紛往山谷後退。
霎時,北戎人氣勢全無。
海都阿陵臉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穩住隊形。
部下無奈,甲士們已經嚇得心驚膽戰,隻想離那面旗幟遠一點,馬匹下坡控制不住速度,隊形怎麼可能還維持得住?
遠處山丘上,雪白旗幟迎風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組成的隊列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成兩半,甲士們甚至沒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順從地撥馬讓出道路。
瑤英慢慢睜大眼睛。
煙塵再度漫卷而起,幾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線在沙丘間緩緩移動,光影交錯,好像山丘在浮動。
瑤英細看,發現那些曲線由無數身穿不同服色的騎兵組成。
成百數千個肩寬體壯、身著輕甲長袍的騎兵從不同方向緩緩靠近山丘,人數眾多,密密麻麻,旌旗飄揚,隊列龐大,雖然沒有人縱馬疾馳,馬蹄聲匯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鳴轟響,大地震顫。
眨眼間,漫山遍野都是輕甲騎兵。
他們並沒有怒吼,也沒有狂奔,隻是緩緩地馳近。
隨即,一支身著藍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騎兵簇擁著一面雪白旗幟越眾而出,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個身騎白馬的男人。
數千道視線如潮水般湧向男人。
男人面容平靜,控馬徐行,不緊不慢地馳到山丘上,絳赤色袈裟隨風輕拂。
山谷裡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著男人,目光狂熱。
隨著一人下馬跪地,一個接一個胡商滾落馬背,匍匐在馬蹄之間,朝著男人叩拜。
“佛子來了!佛子來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谷,一雙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綠色眼眸,眸光極清極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從雲端俯瞰大地,帶著一種以萬物為芻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們激動得語無倫次。
被迫後退的北戎騎士臉上也都露出畏懼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著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谷中,瑤英也怔怔地望著男人的臉出神。
這是個難以用言語來描繪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瑤英忽地想起謝滿願念過的一句:相如秋滿月,眼似淨蓮華。
這是文殊菩薩贊嘆阿難陀相貌的話。
阿難陀,佛陀釋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傳說阿難陀姿容俊美端正,光淨如明鏡,因此雖然是個出家的僧人,卻總有婦人心折於他的容顏,屢屢誘惑,他意志堅定,終生不曾破戒。
瑤英突然明白為什麼西域的人深信曇摩羅伽是阿難陀的轉世化身。
生得如此莊嚴而美麗、聖潔而高貴,一襲絳赤袈裟,讓他穿出了出塵絕世的風華。
這樣的人,確實不像塵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剛出鞘的寶劍,渴飲人血,陰氣森森,氣勢駭人。
佛子曇摩羅伽不是劍,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種武器,周身上下並無一絲凌人的殺意,身姿瘦削修長,朗朗如清風,皎皎如冷月。
他溫和斯文,臉色蒼白,略帶病容。
但他身後跟隨的千軍萬馬卻全都甘願馴服,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會立刻撲向他手指的任何一個地方,將他的敵人撕得粉碎。
這種柔和而無形的壓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動,再次後退。
海都阿陵環顧一圈,見自己已經被重重包圍,而部下顯然也喪失了鬥志,冷笑:“法師是要和我北戎宣戰嗎?”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殺我的臣民。”
他說胡語的語調聽起來非常有韻調感,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海都阿陵撒開長弓,“這是誤會,我無意傷害王庭的臣民。”
他擺擺手,示意屬下退開。
北戎甲士早就嚇得六神無主,見狀,立刻四散退開。
山谷裡的胡商逃過一劫,高興得手舞足蹈,又對著曇摩羅伽拜了幾拜,相互攙扶著起身,爬上馬背,陸續爬上山丘。
瑤英和親兵混在胡商當中,正準備一起離開,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師,此女是漢人,是我從中原帶回來的奴隸,並非王庭的臣民,她潛逃至此,我才會一路帶兵追捕,我可以帶走她吧?”
瑤英渾身冰涼。
山丘上的曇摩羅伽看都沒看瑤英一眼,已經撥馬轉身。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眼神比山巔經年不化的雪還要冰冷。
瑤英汗出如漿,被他的眼神看得幾乎喘不上氣。
海都阿陵身體壯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無法回到中原。
她得想個法子擺脫他,不然一輩子都別想逃開這個男人的陰影。
眼看北戎甲士撲了上來,瑤英心一橫,朝著曇摩羅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聲:“羅伽!”
曇摩羅伽還沒什麼反應,離他最近的兩個輕甲騎士立即變色,回頭怒視瑤英。
瑤英掀開臉上的面紗。
騎士們愣了片刻,這漢女怎麼如此美貌……
不對,這個漢女怎麼會知道師尊的名諱!
瑤英眼角餘光觀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著頭皮又喊了一聲:“羅伽,我見過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飛紅,風情無限。
雖然沒說什麼,這欲語還休的模樣更讓人遐想聯翩。
輕甲騎士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厲聲清喝,讓瑤英後退。
山坡上馬蹄噠噠響,海都阿陵騎馬追了過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瑤英心計飛轉,幹脆摘下頭巾,拔高嗓音,朗聲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隸,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裡,國力強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長是衛國公,擁兵百萬,猛將如雲。”
“我曾見過法師一面,一見傾心,念念不忘,千裡迢迢遠赴西域,隻為能嫁與法師為妻。我隨行帶來農書、法典、營造工技典籍千餘部,經書千餘卷,釋迦佛像、珍寶百餘箱,黃金萬兩,願能服侍法師左右,與王庭永結同好。”
這下不止輕甲騎士勃然變色,遠近山丘上的騎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瑤英,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居然有人當眾向他們的王求婚?
雖然嫁妝很豐厚……但是誰不知道他們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滿西域的得道高僧?
輕甲騎士怒斥:“漢女,我們王是出家人!”
漢女厚顏無恥,居然褻瀆他們的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