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回來的,她會翻過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鄉。
……
雖然剛剛偷襲魏朝、和魏朝結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懼魏朝,在距涼州隻有一日裡程的地方抓到瑤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帶著人馬返回。
瑤英被關在安了鐵架的馬車裡,由海都阿陵的親兵親自看守。
她終於吃到新鮮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將一個胡婢送到瑤英身邊。
瑤英詫異地看著對方:“你怎麼在這裡?”
塔麗擦了擦眼角:“奴記得公主的吩咐,您離開後,奴也趁亂逃走了,不久葉魯部就被北戎吞並,大王子、族老全都死了……奴剛剛找到安身的地方,部落裡的男人就被北戎人殺光,我們這些女人成了他們的奴隸。”
河隴已經被北戎佔領,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殺,女人成為奴隸。
塔麗壓低聲音說:“公主,奴聽他們說,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敗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這是要帶我們回西域。”
瑤英輕輕嘆了口氣。
不久前,她和塔麗說起流沙河,說起塔麗的故國,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去那個遙遠的域外之地。
原來荒涼的葉魯部並不算遠離故土,幾千裡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遙遠。
當晚,瑤英被帶到海都阿陵的帳篷裡。
“七公主怎麼會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在狼群中長大的男人身體壯實,站在長案邊,猶如一座雄壯的山,手裡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條斯理地剖開一隻還未死透的野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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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撲鼻而來。
瑤英站在長案前,淡淡地道:“我聽兄長提起過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頭也不抬,長刀利落地剝下野鹿的皮,“我確實和李仲虔交過手,他很英勇。”
他話鋒一轉,“不過李仲虔深受重傷,一直昏迷不醒,鎮守涼州的人是你們的太子,據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間有仇,如果不是東宮設計,你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頭,淺黃色眸子在燭火中猶如一對晶瑩的琉璃。
“你的父親拿你交換葉魯哈珠的忠誠,太子讓你代替他心愛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長受傷的時候見死不救,你為什麼還要給他們通風報信?”
瑤英仍是淡淡地道:“因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揚眉:“我能為七公主復仇,等我殺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瑤英冷笑:“不勞王子操心。”
代嫁之後的種種是她和李德、李玄貞之間的恩怨情仇,等她脫身以後,自會和李德父子理清糾葛。
她絕不會和海都阿陵這種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棄義,冷血殘暴,小的時候殺死喂養他長大的母狼,隻為了用狼皮獲取被部落收留的資格。瓦罕可汗待他視如己出,讓弟弟收養他,給了他貴族的出身,他卻嫌義父懦弱無用。現在他仍然和瓦罕親如父子,但將來他會手刃瓦罕,屠殺瓦罕的兒子孫子,殺死所有瓦罕的繼承人,然後成為北戎新的首領。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之人,怎麼可能真心實意幫她復仇?
她若答應了,不止大魏江山,整個中原最後都將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會被海都阿陵無情殺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誠意嗎?”
瑤英直視著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說的幫我復仇是踏著數萬萬無辜百姓的屍骨來達成的,我們之間無話可談。”
海都阿陵緩緩剖開野鹿的肚子,“葉魯哈珠隻瞧了你一眼,就魂牽夢繞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亂了我的計劃,原本該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來,他可以借機殺了太子,攪亂大魏,二來,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擾亂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邊埋下的暗樁,中原必定生亂,到時候北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滅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葉魯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個嬌滴滴的漢人公主,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涼州作為籌碼。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宮宴上看到盛裝華服的七公主,才明白葉魯哈珠為什麼會動心。
這樣的絕色,應當屬於他。
正是她無與倫比的美貌讓他才會失了警惕,輕視了這個女子。
海都阿陵嘖嘖了幾聲:“我隻送出幾封信,承諾福康公主幫她復國,她就願意下嫁葉魯部,還有她的姑母……那位和親突厥的義慶長公主,我答應為她復國,她就幫我出謀劃策,送出忠僕去中原聯絡忠於朱氏的舊臣,說動西蜀、南楚攻打你們大魏……”
瑤英慢慢睜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義慶長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麼和她們不一樣?”
瑤英一語不發,袖中的雙手輕輕發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該這麼早就帶兵攻打中原,朱綠芸當初也不該莫名其妙和胡人勾連,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原來改變的開端在義慶長公主身上!
難怪海都阿陵對中原各國了解得如此透徹,難怪他人在北方,卻能時刻獲知南楚的動向,難怪義慶長公主會派忠僕回中原求救,難怪南楚居然會和海都阿陵攪和在一起,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陰謀!
義慶長公主和他聯合,派細作回中原,一邊刺探軍情,一邊為她尋找幫手,一邊攪亂各國朝堂,那個出現在朱綠芸身邊、慫恿她下嫁葉魯部的忠僕,隻是其中之一!
那個多年前和親突厥的公主想要為朱氏復國,居然和海都阿陵結成同盟,險些讓北戎人長驅直入。
瑤英身子晃了晃,幾乎有些站不穩。
她不知道背後還有一個義慶長公主,隻在信中提醒李玄貞、杜思南他們提防南楚,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揪出義慶長公主的細作。
海都阿陵輕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們漢人公主的幫助,我怎麼可能順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這樣的絕色?”
瑤英平復思緒,抬眸,“漢人是人,你們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壞,我不是義慶長公主,不會和王子合作。”
她頓了一下,挺直脊背。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被王子利誘威逼,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該同時發兵、和大魏之間隔著血海深仇的南楚卻按兵不同,因為他們知道王子的野心不僅僅隻是一個關中,唇亡齒寒,同氣連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雖然一時被王子蒙騙,但等他們獲知真相,絕不會和王子這樣的人媾和!”
“中原已經一統,大魏很快會平定戰亂,南楚、西蜀都將臣服於大魏,山河一統,君臣齊心,北戎固然強盛,大魏也不是沒有強將!”
海都阿陵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瑤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瑤英嘴角輕翹:“王子不是瓦罕可汗親生,為了報答可汗的養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奮戰,這一次王子為可汗奪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臉色微微僵硬。
瑤英察覺到他的怒氣,心裡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諱他的身份,他終究不是瓦罕的親子。
海都阿陵似乎無言以對,停下手裡的動作,示意瑤英可以離開了。
瑤英轉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面色陰沉,叫來謀士,隨手抓起一塊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
謀士點頭。
“她一個嬌弱女子都有這樣的胸襟,中原人果然個個都如此嗎?現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時機?”
謀士斟酌了一下,盡量用海都阿陵聽得懂的句子道:“魏國雖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面看著風光,內裡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國的對手,放眼中原,沒有其他勢力能阻攔魏國統一南北。”
海都阿陵皺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親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一切戰功,能換來什麼?
假如他繼續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奪得關中,瓦罕也不會把關中分封給他,瓦罕心裡隻有親兒子。
他必須先在北戎內部站穩腳跟。
中原遲早是他的,不必急於一時。
太子似乎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為命,他留著七公主,日後自有用處。
海都阿陵下定決心,吩咐謀士:“從明天開始,命各部丟掉辎重,盡快和我叔父匯合。你留下治理河隴,別讓其他王子派來的人搶了我的戰果!”
謀士應喏。
……
第二天,行進中的隊伍速度陡然加快。
為了趕路,隊伍直接棄了大車,瑤英被幾個身強體壯、騎術精湛的胡女帶上馬背,跟隨著隊伍向西方疾馳。
他們穿過甘州,肅州,瓜州,沙州,穿過祁連山腳下的茫茫原野,來到八百裡流沙前。
莫賀延碛,據書中記載,長八百裡,古曰沙河,目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夜則妖魑舉火,燦若繁星;晝則劣風擁沙,散如時雨。
瑤英每天由胡女照料著,穿過沙漠的路上沒吃什麼苦頭,隻怕謝青他們受苦。
他們和其他俘虜關在一起,跟在隊伍最後面行進。
每當隊伍停下休息,瑤英就找機會和俘虜們說話,想請他們幫忙帶話給謝青,奈何幾個胡女看管得太嚴,那些俘虜又不會說漢話,她試了好幾次都是徒勞無功。
穿過八百裡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亂,伊州為雜胡佔據,曾依附於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勢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帳眼下就設在伊州。
離伊州越近,路上不斷有北戎哨探送來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於應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見蹤影。
塔麗告訴瑤英,瓦罕可汗這半年來一直圍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敗於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會急著趕回伊州。
瑤英悄悄松了口氣。
……
西域地域廣闊,氣候惡劣,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綠洲散落其間,每個綠洲供養的人口有限。
這樣的地理環境使得西域不容易產生一個強盛的、擁有強大軍力的王朝,他們根本無力豢養大批兵馬,所以當北戎來襲時,各個部落如散沙一般,無力抗衡。
當年北戎徵服西域,勢如破竹,北戎可汗認為可以在短短幾個月內踏平整個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騎兵所到之處,大小城邦、部族盡皆臣服。
瓦罕可汗志得意滿,決定趁勢一舉攻下那座傳說中的聖城,讓那個佛子成為他的階下囚。
所有人都認為瓦罕可汗將會順利攻克聖城,俘虜佛子。
然而那一戰,擁有強大騎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輸了。
三萬人對佛子的兩千人,不僅大敗而歸,還丟盔棄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馬背,差點被自己的坐騎踩死。
那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讓十三歲的佛子曇摩羅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時在瓦罕可汗心裡留下深深的烙印。
這位驕傲的可汗急於走出失敗的陰影、重振士氣,可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自從那一場敗仗以後,北戎軍隊隻要和王庭軍隊、尤其是效忠於佛子的中軍對敵,總會出些差錯。
當再一次敗於曇摩羅伽的中軍後,瓦罕可汗開始懷疑曇摩羅伽是不是真的會神通法術。
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塊心病,從此以後,他總是下意識回避和王庭對敵。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