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官員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腳步踉跄地出去了。
不多時,殿外傳來哄然歡叫聲,官員折返回內殿。
“陛下,葉魯酋長欣喜若狂,說他這就回去點兵,為魏軍攻打涼州的先鋒!”
眾人慢慢回過神,心口大石悄悄落下。
這樣也好,兜兜轉轉了一圈,葉魯酋長得償所願,朝廷能拿下涼州,福康公主可以留在長安,不必遠嫁,他們的家眷也逃過一劫。
眾人虛驚一場,仍然惴惴不安,不敢吭聲。
秘書少監突然越眾而出,朝瑤英深深一揖:“公主高義!臣愧對不如!”
他抬起頭,雙眼赤紅,環顧一周。
“公主不愧是大魏公主,不愧是李氏女郎!福康公主本是前朝遺珠,聖上憐惜她孤苦無依,收養膝下,千嬌萬寵,百依百順。福康公主不知感恩,不顧大義,多次行刺聖上,聖上不忍苛責,破例冊封她為福康公主,疼愛一如往昔。”
“福康公主仍然不知悔改,伙同外賊,禍亂朝綱,不僅和南楚私下往來,還意圖勾結遠嫁突厥的義慶長公主南侵關中!”
眾人聽到這裡,大驚失色。
“此事當真?”
秘書少監冷笑了一聲:“福康公主叛國之事證據確鑿,聖上憐她身世悽苦,替她隱瞞,她恩將仇報,一走了之,置朝廷於不顧,置民生於不顧!”
他陡然拔高聲音。
“朱氏女無情無義,我李氏公主卻願為江山社稷舍身代嫁!”
“聖上對福康公主仁至義盡!前朝朱氏末帝昏庸無道,禍國殃民,魚肉百姓,天下人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寢其皮!若非他倒行逆施,殘害忠良,怎麼會天下大亂?關中沃野怎麼會淪喪諸胡鐵蹄之下?李家世代忠良,盡責盡忠,聖上的父兄卻為朱氏殘忍屠戮,聖上臨危受命,為守護魏郡百姓,被迫起事,率領義士重拾山河,恢復江山,還百姓太平安樂,聖上不欠朱氏!我等不欠朱氏!這天下更不欠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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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臣心弦猛烈顫動,冷汗涔涔,全都跪了下來。
先前曾多次為朱綠芸說話的中書令更是以頭觸地,渾身發抖。
瑤英嘲諷地一笑。
今天宴席上發生的這一切,是她和李德事先商量好的一場戲。
李德藏起朱綠芸,支開李玄貞,她主動請嫁,秘書少監故意煽風點火,擾亂人心,最後等她許嫁,秘書少監當眾斥責朱綠芸,揭開眾人心裡的瘡疤。
李家和朝臣都是前朝舊臣,末帝派信使求救時,李家袖手旁觀,群臣愛莫能助。
這是橫亙在李家和朝臣之間的心結。
李德收養朱綠芸,耐心地容忍她,放縱她,讓她一點一點磨滅掉群臣對前朝的愧疚和追念。
然後在今天徹底戳破眾人小心翼翼掩飾的平靜表象,把事實血淋淋地擺在眾人面前。
帝王之怒,即使隱晦,也能讓大臣嚇得肝膽俱裂。
從今天起,再沒有人敢為朱綠芸說一句話。
更沒有人敢倚老賣老,以李家是朱氏舊臣來打壓皇權。
李德看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群臣,淡淡一笑,沉默不語。
群臣一動不敢動。
燭火晃動,李德雪白的鬢發閃爍著淡淡的光澤,看向瑤英:“七娘,你為國盡忠,為父很是欣慰,你可有什麼心願?但凡為父能做到的,一定為你主張。”
瑤英鄭重稽首,聲音清脆:“聖上,兒並無所求。”
李德一愣。
這和他們說好的不一樣。
幾天前,他們做了一場交易,瑤英要求他懲治榮妃,善待謝貴妃,他答應了。
現在,她為什麼說自己無所求?
李德眼神閃爍了一下。
瑤英直起身,一臉淡然。
“聖上!”裴都督脾氣最衝,擦了下眼角,大聲道,“七公主為國為民,不愧我大魏公主!聖上不能委屈了她!朝廷也不能委屈了她!既然七公主無所求,聖上不如嘉獎謝貴妃!”
其他大臣立即響應。
“謝貴妃為謝氏嫡女,家世清貴,淑逸闲華,陪伴聖上於微時,與聖上同甘共苦,不辭勞苦。”
“愛女遠嫁,貴妃該是何等傷痛?”
大臣默契地不再提起福康公主、朱氏這個尷尬敏感的話題,七嘴八舌地誇贊謝貴妃,同時暗示皇帝:他們追隨李家左右,對前朝沒有一絲留戀!
宰相鄭瑜一直沉默著沒開口,等眾人誇了兩輪,方趨步上前。
“聖上,當年謝家舉族助聖上奪回魏郡,如今謝家滿門壯烈,秦王為陛下開疆拓土,身受重傷,七公主為聖上的大業自願代嫁,即將遠嫁和親……”
他頓了一下。
“臣認為,國不可一日無君,也不能長久無母。”
話音未落,大臣們瞠目結舌。
李德沒有做聲,目光從鄭瑜臉上掃過,最後落到了瑤英臉上。
原來如此。
她並不是無所求,而是以退為進。
李德道:“謝貴妃多病……”
鄭瑜拱手道:“聖上,公主願意下嫁,葉魯部落便主動出兵助我魏軍收復涼州,若是七公主以嫡出公主的身份下嫁,葉魯酋長豈不是愈發對聖上感恩戴德?謝貴妃多病,宮中內務可由其他幾位貴妃協理。”
言下之意,皇後隻是個虛名,更重要的是李瑤英成了嫡出公主,朝廷可以獅子大開口。
至於謝貴妃,既然痴傻,讓她擔一個皇後的虛名又能如何?
況且,當年李德許諾和謝家共富貴,如今謝家已經死絕了,李德也該補償一下謝氏母子。
至於李仲虔因此成為嫡子、會不會和李玄貞爭位,眾人並不擔心,瞎子都知道太子的地位有多麼穩固。
禮部官員立馬附議。
其他大臣遲疑了一下,跟著附議。
李德思索了片刻。
他永遠理智而現實,謝滿願已經痴傻,李仲虔身負重傷,李瑤英遠嫁……他剛剛以朱綠芸敲打警醒眾臣,讓眾臣恐懼不安,這個時候,不能再讓他們寒心。
李德心計飛轉,很快做出決定:“傳敕中書、門下,冊封謝貴妃為皇後,七公主為文昭公主,和親葉魯部。”
眾臣悄悄松口氣,山呼萬歲。
聖上願意冊封謝貴妃為後,說明暫時不會對他們這些老臣來一個狡兔死、走狗烹。
李德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眯了眯眼睛。
看來朝中有很多同情謝家的人,他必須注意分寸。
正待起駕,跪在地上的瑤英突然再度下拜,朗聲道:“聖上,兒想起一事,請求聖上允諾。”
李德臉色微沉。
瑤英面不改色地道:“兒剛才思及舅父,心中沉痛不已。舅父為聖上鞍前馬後,嘔心瀝血,謝家滿門赤膽忠心,可憐外祖家代代忠良,卻血脈斷絕,未得善終……兒即將遠嫁,想起謝家連個祭掃供飯的後人都沒有,心中著實難安。”
“兒私以為,朝廷不可使忠良無後,不可讓天下仰慕謝家的仁人志士寒心。”
她直視著李德,迎著皇帝淡漠的視線,一字一字地道:“兒的胞兄仲虔幼時受舅父教導,在謝家長大,承襲謝家訓教,兒願為聖上盡忠,胞兄亦願為聖上分憂,兒請冊立胞兄為謝家嗣子,承繼謝家香煙,不使謝家絕後,讓天下忠良之士感沐聖上恩德。”
言罷,瑤英伏首下拜。
殿中眾人怔怔地望著她,猶如被人當頭錘了幾下,腦子裡嗡嗡直響。
關中已經恢復安寧,日益繁榮。
他們縱情享樂,歌舞升平,而謝家隻剩下那一座座荒草萋萋的墳冢。
“聖上,臣附議。”
鄭瑜跪地。
其他人一個跟著一個跪地。
既然李仲虔威脅太子李玄貞的地位,謝貴妃又成了皇後,而謝家斷了血脈,不如就讓李仲虔過繼到謝家門下。
既是延續謝家這個在百姓心中崇高無比的姓氏,避免皇子爭位、朝堂動蕩,也是保李仲虔一命。
李德坐在榻上,看著在群臣一聲接一聲的附議聲中一動不動、沉著而堅定的瑤英,恍惚了片刻。
怪不得她那天來見他時會說那些話。
怪不得她剛才說無所求。
原來如此。
七娘根本沒打算和他交易,他利用七娘威懾群臣、徹底解決朱綠芸這個禍患,七娘順勢而為,為她的母親和兄長謀求一線生機。
先慷慨主動代嫁,提起謝家情分,再在群臣急需緩和氣氛的時候煽動他們推舉謝貴妃為皇後,最後提出過繼李仲虔,每一步都算好了。
朝中大臣不會無緣無故幫她,這些人中,哪些和她私底下達成了盟約?
鄭宰相可不是個會仗義執言的人。
他一直沒把這個女兒當回事。
沒想到竟然輕看了她。
真可惜啊,她是謝滿願的女兒。
若是唐盈所生,倒不失是李玄貞的左膀右臂。
李德擺擺手:“準奏。”
群臣叩拜不迭。
李德不想再看到李瑤英,起身還席。
裴都督沒有跟上,扶起瑤英,關切地道:“公主,某送你回去?”
瑤英搖搖頭,謝過裴都督,出了內殿。
謝青在外面等著她:“公主,金吾衛已經制住榮妃了。”
瑤英頷首。
她隻向李德要求懲治榮妃、善待謝貴妃,因為她知道自己處於弱勢,李德未必會遵守諾言,提再多要求也沒用。
他連知己謝無量都騙,何況她呢?
所以她今天陪李德演一場父慈女孝的戲碼,然後當眾找他討要報酬,讓他沒有反悔的餘地。
從今天起,李仲虔不再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