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長史反應過來,頓覺毛骨悚然。
李仲虔淡淡地道:“如果我真那麼做了,隻會死得更早,死得更快。”
他差一點成為世子,又是謝家外孫,單單憑這一點,李玄貞就不會放過他這個威脅。
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夾雜著唐氏的死。
還有他們的父親,那個殺伐決斷、心思難測,理智到近乎無情的帝王。
身份互換,他也會如此。
從謝家覆滅的那一刻起,李仲虔就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
死有何懼?
他不怕死。
隻怕死得不夠壯烈。
弦月不知何時躲入雲層之中,黯淡星光輕籠而下。
李仲虔仰起臉,閃爍的星光跌落進他眼底。
他想起送給瑤英的那隻玉盒,嘴角慢慢勾起,情不自禁地想微笑。
生無所寄,死亦無懼。
可是他死了,小七該怎麼辦?
李仲虔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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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要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早些找到能夠庇護小七的人。
李仲虔斂神,控馬走快了些。
他出宮不是為了尋歡,鄭宰相就在妙音閣等他。
盡快定下小七的婚事,他才能安心出徵。
長史緊跟在李仲虔身後,老淚縱橫。
他已經想清楚了其中關竅。
二皇子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吊兒郎當,自暴自棄。
長史不甘心啊!
謝家世代忠烈,代代子弟浴血沙場,兒郎為國捐軀,最後一代嫡支血脈謝無量為守城而死,死前讓部下割下自己的頭顱交給敵軍,隻為保全百姓。
百年風骨,無愧於君王,無愧於治下百姓。
更無愧於李氏!
最後卻落到那樣的下場。
假如謝家還在,聖人怎麼敢這麼對待貴妃和二皇子?
第9章 高僧君主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過他還是記得給李瑤英買了章阿婆家的千層酥。
瑤英接了千層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給他:“阿兄,我派人接蒙達提婆法師入宮,他已經來了,正給阿娘看脈。”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聲,仰脖一口飲盡蔗汁,往後一倒,躺在毡席上,呼呼大睡。
瑤英又氣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幾下。
沒拍醒。
“每次都這樣,答應得好好的,還是會牛飲……”
瑤英小聲嘟囔幾句,擰了熱巾子,給醉酒的李仲虔洗臉擦手。
李仲虔平時金錘不離手,手上都是粗糙的繭子,雙手掌心一道橫貫而過的疤痕。
過了這麼多年,看著還是觸目驚心。
瑤英握著李仲虔寬大厚實的手掌,指尖拂過那道猙獰的刀疤。
這雙手執筆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是一雙瘦削的手,手指細瘦纖長。
那時的李仲虔沉鬱溫和,斯文端秀,每天跟著大儒讀那些厚厚的書卷,能寫一筆圓潤勁瘦的篆書,還會畫焦墨山水。
魏郡氣候溫和,春天時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嬌妍。
微風拂過,階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寫字看書,瑤英就在他身邊毡席上爬來爬去。
一會兒看看廊前漫天的飛花,一會兒回頭往書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揮墨。
李仲虔抱起瑤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筆。
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畫清雅的幽蘭。
瑤英五歲那年,正是暮春時候,李仲虔指著廊前繽紛的落花,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背:“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教完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荊南掃墓。
瑤英去了李德身邊。
兄妹再見的時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著一雙百斤重的金錘,獨行千裡,穿越屍山血海的戰場,找到奄奄一息的瑤英。
他傷痕累累,渾身是血,緊緊地抱住妹妹。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從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有碰過書卷畫筆。
他天天練錘,應了謝無量的話,戾氣越來越重,性子越來越陰鬱狂躁。
身體則一天比一天結實強壯,那雙曾經整日握著書卷、拈花執筆的手漸漸不復世家貴公子的纖長優雅,成了現在的樣子。
謝青的手都比李仲虔這雙手好看。
瑤英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麼看李仲虔的。
他們說他殺人如麻,暴虐殘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瑤英勸過李仲虔。
戰場上對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然不能婦人之仁,但是屠城還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輕笑,揉了揉瑤英的腦袋。
瑤英以為他聽進去了,結果第二天就發現自己身邊的侍從換了一批。
侍從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愛戴!
侍從乙說:女郎,您請寬心,民間百姓沒有罵二公子。
瑤英氣得倒仰:這種掩耳盜鈴的法子,也虧李仲虔想得出來!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個身,手掌一攏,緊緊攥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被拉得一晃,醒過神,掰開李仲虔的手,小聲罵:“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紗簾輕晃,外面傳來春如的聲音:“貴主,法師出來了。”
瑤英留下宮女照顧李仲虔,起身去西邊廂房。
蒙達提婆今天穿一襲中原北方僧人間風行的缁衣,儀容整肅,法像莊嚴,從內堂步出,雙手合十:“公主,貴妃確實用過婆羅門藥。”
一旁的奉御低下了頭,冷汗涔涔。
瑤英臉色微沉。
她知道謝貴妃的痴傻無藥可醫,請蒙達提婆入宮不是為了給謝貴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謝貴妃病得古怪,瑤英出生的時候她已經神神道道了,那時候唐氏已死,謝家依舊鼎盛,沒有一點要覆滅的跡象。
幾個月前,有位道士看過謝貴妃的脈象,說出他的猜測:謝貴妃可能服用過婆羅門藥,這才會心智失常。
宮裡的奉御對婆羅門藥所知不多,瑤英怕打草驚蛇,沒有聲張此事。
她請蒙達提婆入宮,就是為了確認道士的猜測是真還是假。
蒙達提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霎時變得凝重的氣氛,慢條斯理地道:“貴妃所用的婆羅門藥,應當是《婆羅門諸仙藥方》中記載的一味長生仙藥。貧僧曾經見過長期服用此藥的人,他們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錯亂,記憶顛倒,和貴妃的症狀無二。”
瑤英冷靜地問:“法師,可有醫治之法?”
蒙達提婆搖了搖頭,神色悲憫:“長生仙藥的毒素無法拔除,而且貴妃之病遠比貧僧見過的人更重,心病難解。”
瑤英心裡明白。
謝貴妃接受不了謝無量已經死去的事實,婆羅門藥是病因,而謝家的噩耗讓她徹底瘋癲。
她瘋了,謝無量就一直活著。
瑤英閉了閉眼睛,平復所有思緒。
宮人按她的命令準備了金銀,絹帛,藥材,還有幾匹馬,作為酬謝蒙達提婆的謝禮。
謝青奉去了一趟政事堂,拿來幾位宰相署名下發的過關文書。
瑤英知道蒙達提婆迫不及待啟程去西域,沒有多留他,奉上文書,送他出宮。
蒙達提婆怔了怔。
他其實並不想進宮為謝貴妃診治。
在蜀地時,蒙達提婆常和達官貴人打交道,他們大多禮數周到、舉止嫻雅,以修行居士自稱,十分熱衷於禮佛論經,但是行事卻蠻橫霸道、自私冷酷,根本不顧下層百姓的死活。
蒙達提婆離開蜀地時,昔日將他奉為座上賓的權貴立刻翻臉,強行扣留他和弟子,還殺了他的侍從來威脅他。
他逃出蜀地,去西域的決心更加強烈,但是大慈恩寺的監院告訴他,沒有過關文書,他會死在金城。
為了過關文書,蒙達提婆隻能冒著被七公主扣押的風險進宮。
七公主問他謝貴妃的病能不能治時,他猶豫了一瞬,還是說了實話。
謝貴妃的病確實不能治。
蒙達提婆心中忐忑。
出乎他的意料,七公主和他之前見過的權貴不一樣,她沒有大發雷霆,沒有遷怒他,也沒有強行留下他為母親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