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比他想象中還直接一點。
其實他有時候挺佩服他這外公外婆的,農田裡長大的人家,卻在金錢和親情面前能做出毫不猶豫的選擇。
在四五歲之前,其實外公外婆對令琛也還行。
雖然當初他們極力反對自己女兒周盈嫁給令琛那一窮二白的爸爸,盼著女兒能憑借美貌給他們找個大富大貴的女婿,可惜架不住女兒尋死覓活。
剛結婚那段時間,他們看令琛的爸爸令喻吉不順眼,沒給過好臉色,當眾辱罵也是有的。
但令喻吉脾氣好,沒計較過。
後來令琛出生了,老兩口見是個漂亮的兒子,終於有了點好臉色。
但沒幾年親戚家的女兒嫁了個富商,沒少在他們眼前炫耀,於是老兩口的心態又不平衡了,讓令琛的爸媽沒帶好煙好酒就別回娘家,丟不起這個人。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過日子是兩個人的事。
令琛爸媽的感情是真好,直到孩子十歲那年,兩人還蜜裡調油跟新婚夫妻似的。
一個是衛生所的護士,一個是紡織廠的會計,日子算不上富貴,但平淡幸福。
就連衛生所的醫生都經常說羨慕周盈,老公每天都來接下班。
但年輕小夫妻哪兒有不吵架的。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兩人因為一些小事拌嘴,互不搭理到上班。
到了傍晚,令喻吉回到家裡還在生悶氣,也就沒去接周盈。
可偏偏就是在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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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盈在下班回家路上,出了車禍。
意外在這個平靜的日子突然到來,除了至親,其他人隻是嘆一聲可惜。
而令琛的外公外婆,或許是真的心疼女兒,或許是美夢終於徹底破碎,哭天喊地地指著令喻吉的鼻子罵到了周盈出殯那天。
原本就沉默木訥的令喻吉至此話越來越少,也很少在人面前提起過世的妻子。
隻有令琛知道,他的爸爸在後來的日子輾轉反側,整宿整宿地睡不著。
後來肇事司機的賠償和衛生所的撫恤金下來了,外公外婆全拿走,一分錢都沒給他們父子倆留。
令喻吉從沒上門去要過。
他心裡有愧,這是他僅能做到的補償。
就這麼過了一年,令喻吉的精神經常恍惚,不是做飯忘了放鹽,就是弄錯日期,周六還催令琛起床上學。
原本以為,時間是和良醫,終會撫平父子倆的傷口。
誰知時間有時候是庸醫,它不作為,讓傷口慢慢潰爛,悄然腐蝕五髒六腑。
也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紡織廠的賬務出了問題,足足兩萬塊錢的收支對不上賬。
一層層排查,似乎都沒紕漏,問題就隻能出在會計身上。
令喻吉百口莫辯,解釋不清。
好像又回到了周盈去世那天,一群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吞錢,罵他不要臉,罵他骯髒。
就那麼突然地,令喻吉突然捂著頭,蹲在角落裡,哭得滿臉鼻涕,一遍遍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既然會計都承認了,事情也就有了結果。
他們拿走了家裡僅有的存款來補缺口,然後把這個罪魁禍首踢出了紡織廠。
隻有令琛知道,在那之後,他爸爸還是一遍遍地念叨。
“是我的錯……都是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對著窗外,對著牆角,對著垃圾桶,對著客廳的遺照。
“是我的錯……”
沒幾天,街坊鄰居都知道,令家那個男人瘋了。
成天嘴裡念念有詞,傍晚就衣衫不整地朝衛生所跑去蹲著,煩得人家報了好幾次警。
那個時候的外公外婆在幹什麼呢?
令琛隻去找過他們一次,在最難的時候。
但他連門都沒敲開。
隻是在離開的時候,不知是外婆還是外公,又或許是他們嘴裡那位和他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表哥,從窗戶扔了一根啃完的玉米棒出來。
後來是令興言的爸媽把給孩子上大學的存款拿出來,讓他帶爸爸去醫院看看。
盡管於事無補。
比起伯父伯母的救濟,令琛對那根玉米棒的印象更深。
好像砸到了他的頭上,也砸碎了他對這家人最後的期望。
-
祝溫書在樓下站了十來分鍾。
她看見樓上有燈光,小區的環境也好,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慮了。
正轉身想走,卻見門廳走出那對先前在校門口見過的老夫妻。
還真是他們家親戚啊?
老兩口沒注意站在路邊的祝溫書,隻一路罵罵咧咧地離去。
寒風中,祝溫書隻聽到模模糊糊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這些詞匯。
她收緊圍巾,邁腿走了進去。
單元門是需要門禁卡的。
恰好這時候有其他住戶出來,祝溫書便沒按鈴。
電梯裡,她還有點忐忑。
萬一人家真有什麼不太好的場面,她現在過去合適嗎?
思考間,電梯已經到了樓層。
祝溫書深吸一口氣,秉承著來都來了的中國人美好品德按了門鈴。
第一次,沒人應。
祝溫書又按了第二次。
這回她聽到了屋子裡有動靜了。
但過了很久,門還是沒開。
於是她又按了第三次。
聽著門鈴聲,她想,如果這次還沒人開,她就回家,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裡面的人好像知道了她的想法,在第三次鈴聲停止時,門突然打開了。
祝溫書看了令琛一眼,見他全須全尾的,又下意識往屋裡看了眼。
見裡面也一切正常,她這才把注意力轉回令琛身上。
他大概是在可視門鈴裡看過了,所以見到祝溫書也不意外。
隻是她總覺得,此刻的令琛不太對勁。
渾身都透著一股,不知能不能成為沉哀的氣息。
而且他就這麼看著她,也沒說話,連一句“你怎麼來了”都沒問。
“那個……我給你們打電話沒人接。”
祝溫書主動開口,“我有點擔心——”
“令思淵”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令琛突然伸手,把她拉進懷裡。
和上次一樣,屬於他的氣息與體溫席卷而來,祝溫書的身體瞬間僵住。
不一樣的是,這次令琛抱得沒那麼緊,臉卻埋在她的頸窩,灼熱的呼吸一浪接一浪地拍在她的肌膚上。
就這麼抱了好一會兒,祝溫書雲裡霧裡地回過神,四肢還像飄在空氣裡似的。
她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個提線木偶,不知是什麼讓她動了兩下。
但因為這動靜,令琛的下巴在她肩處蹭了蹭,低聲道:“別推開我。”
身上的線頓時從四面八方拉緊,讓祝溫書在極度緊張的時候卻又沒動。
“我……”
尚且還能活動的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外面好像有人。”
話音落下,輕輕搭在她身側手臂突然收緊。
令琛攬著她進了門,同時反手一推。
“砰”地一聲。
黑色大門被關上,同時也把房子的主人令興言關在了門外。
第41章
一開始,令興言一個人站在門口等。
後來天色暗了,他帶著兒子和保姆一起在門口等。
“爸爸,我們為什麼不能回家?”
令興言蹲在角落,抱著膝蓋,上下眼皮困得打架。
“再等等。”
令興言把兒子抱進懷裡,“咱們再等等,說不定你叔叔很快就會搬走了。”
“為什麼?”
令思淵忽然睜大了眼睛,“我不想叔叔搬走。”
令興言噎了下,敷衍道:“你現在還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爸爸每次都這麼說。”
令思淵努嘴嘀咕,“我已經長大了,我八歲了,不是三歲小孩了。”
令興言打了和哈切,不想再說話,便把備用機拿出來給令思淵看動畫片。
大概是聽到了響動,剛回家的鄰居往這邊走了兩步。
“你們怎麼在這兒蹲著呢?”
令興言說:“鎖壞了,等人修。”
這棟樓一層就兩戶,兩家人常在電梯裡遇見,家裡又都有同齡小孩,所以關系還不錯。
“那你們來我家等吧,這天怪冷的。”
想到有小孩子,令興言也沒拒絕。
開門時,鄰居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家親戚呢?”
令興言:“什麼親戚?”
鄰居“哎呀”一聲,滿臉驚訝,“你們不知道嗎?傍晚有對老夫妻在滑滑梯那邊兒挨個問呢,說是你們家的遠方親戚,來投靠的,問你家在哪棟哪層。”
幾個大人突然安靜,都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令興言今天本來就是因為接到了保姆的電話匆匆趕回來,聞言,他看了保姆一眼,示意她看好孩子,隨即便朝小區物業監控室走去。
-
客廳隻開了一盞小燈,堪堪照明沙發一角。
借著微弱的光,祝溫書抵著門,後背硌著令琛的手掌,漸漸感覺到他的體溫回暖。
也不知就這麼抱了多久,祝溫書始終無法放松,雙腳開始有了酸麻的感覺。
但就這麼下去成何體統啊,一會兒被令思淵看見,祝溫書要怎麼解釋?
我跟你叔叔在進行肢體上的友好交流?
想到那個場面,祝溫書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這時,祝溫書聽到門外似乎有動靜,連忙推了令琛一下。
這會兒的令琛似乎已經沒了防備,順勢就被推開。
踉跄後退了幾步,依然垂著頭,皺巴巴的衣服松垮罩在身上,像個脆弱的病人。
讓祝溫書產生一種,她剛剛是不是太用力的錯覺。
想要稍微補救一下,她伸出手,在碰到令琛的前一秒卻倏然收回。
“你是不是喝多了?”
祝溫書問完,還用力嗅了嗅,沒聞到一絲酒精味兒。
但令琛此時的狀態真的像個醉漢。
他垂著頭,手插在兜裡,肩膀垮著,不復往常挺拔的身姿,倒像回到了高中那會兒成日窩在教室後排的模樣。
“嗯。”他低低應了句,“喝多了。”
“噢,那……你早點休息吧。”
祝溫書剛想反手去摸門把手,伸出的手腕被人拉住。
“剛來就要走?”
“我就是來看看——”
“這就看完了?”
祝溫書:“……”
“那……”沉默片刻,祝溫書很真誠地發問,“我還要怎麼看?”
說這話的時候,祝溫書瞥見令琛頭發上似乎有幾片紅色的紙張碎屑。
她下意識墊腳,朝他靠去,想看清那是什麼東西。
兩張臉逐漸靠近時,呼吸一交錯,令琛忽然像個彈簧似的後仰。
“也不必這麼看。”
祝溫書:“……”
這人怎麼回事。
剛剛還把她往懷裡拉,這會兒卻像個貞潔烈女似的,稍微靠近點兒就跑八百米遠。
“你頭發上的東西。”
令琛聞言“哦”了聲,抓了把頭發,幾片漏網之魚飄落。
祝溫書仔細看了眼,似乎是百元鈔的碎屑。
即便令琛有錢,也不會是個在家撕錢玩兒的人。
祝溫書心頭沉了下,直覺剛剛這個房子裡應該發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但看令琛此時的模樣,她不想,也沒立場追問。
隻是想到這家裡還有小孩子,祝溫書忍不住提醒。
“毀壞人民幣是犯法的。”她的視線逐漸下移,看著還緊握著她手腕的那隻大手,心裡有簌簌的聲響,“調戲人民教師也是犯法的。”
令琛:“……”
他倏地松開手,慢慢站直了,“知道了,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