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悄然。
窗外枝頭的窩裡,將睡的雛鳥輕蹭了蹭腦袋,發出一聲低低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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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後,唐家安排了兩輛車來接的唐染。
第一輛帶走了小姑娘的所有行李,第二輛則是之前來接她的司機開的敞篷轎車。
楊益蘭最後送她到樓下的車前。一直到唐染慢慢坐進車裡,楊益蘭仍舊不舍得放開女孩兒的手。
她眼圈通紅,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但還是拿笑壓著了。“小染,到唐家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不能讓自己受委屈,有事情就給阿婆打電話,大不了……大不了阿婆接你回我家去住,好不好?”
唐染坐在車裡,頭頂是燥熱的夏,聒噪的蟬鳴和她看不到的刺眼的日光。空氣湿潮悶熱,她攥著自己的手指,卻隻覺著掌心涼冰冰的。
唐染慢慢緩下呼吸,眼角彎下。“阿婆,我在唐家會生活得很好的,你不要擔心……我也會給你打電話的,我還想聽叔叔阿姨家的小嬰兒說話的聲音呢。”
“好,好,”楊益蘭忍住眼淚,強笑著,“等他會走了,阿婆帶著他去看你,好不好?”
“嗯。”唐染輕聲,“我們一言為定啊,阿婆。”
“……”
再不想松開的手總要松開,再不想目送的人也總會離去。
車順著長街沒入車流,眼睛不可知的距離越拉越遠。等到車身拐過一個十字路口的彎,唐染知道楊益蘭不會再能看得到自己,她嘴角翹起的弧度一點點壓平。
想忍住的,但還是沒忍住,它被無形的情緒壓著向下彎去。
女孩一點點低下頭,紅了眼圈。從今天開始就隻有自己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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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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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主宅。
杭老太太面色不善地坐在沙發裡,雙手扶著拐杖,指腹無意識地交疊摩挲著。這是她思索事情時的習慣動作。
唐世新陪坐在老太太右手邊,此時同樣面色微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確實是他回來了?”半晌,老太太突然開口問。
唐世新回神,抬起頭,“我已經找人查證過他的履歷,確實就是我們知道的那個藍景謙。”
杭老太太擰眉不語。
唐世新擔憂地說:“這些年我一直沒有關注過他的消息,雖然聽說auto的創始人matthew是個從國內去的年紀輕輕白手起家的新貴,但沒往他身上聯想過。也是到這次他突然回國,國內財經雜志大肆報道宣傳,我這才發現是他的。”
杭老太太問:“知道他是為什麼回來的嗎?”
“官方宣稱是回來助力國內控制領域發展,私下不少人說是準備來分一杯羹。至於他本人有沒有什麼私人目的……”
唐世新皺著眉停下了話頭。
杭老太太當然知道自己兒子在擔心什麼,而事實上,剛才她聽到這個消息後失手打碎的杯子,也是出自同樣的擔憂。
沉默片刻,她敲了敲拐杖:“唐染已經接回來了?”
“在路上了。”唐世新回答完,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媽,我們要不要幹脆把唐染的存在告訴藍景謙,也好消解當年的恩仇?”
杭老太太想都不想,斷然否決:“不行。”
“可是……”
杭老太太厲聲說:“這件事沒什麼可是!當年我就和你說過,這個小子看似清冷自持,事實上城府極深、根本不是個好拿捏的!他這次回來,不知道唐染的存在或許那件事也就過去了,可如果真讓他知道了――你覺得他能咽得下這口氣?”
唐世新:“我是怕紙包不住火、”
“包不住也得包!”杭老太太臉色難看,“你是覺得我當年把他逼出國做錯了,現在要來責怪我了?”
唐世新沉著臉色,沒有說話。
杭老太太沒心思去管自己兒子的臉色,她眼睛轉了轉,最後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接回來也好。這個時候要是把她放在外面,反而成了定.時.炸.彈,叫人沒法安心。”
她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起身。
“我就不見了,你安撫她一下,然後把人送去偏宅吧。”
唐世新說:“唐染畢竟看不見,偏宅那邊連佣人都去得少,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不如讓她一起住在這兒……”
“偏宅是沒有座機嗎,有什麼事情她不能叫人?”
老太太不悅地打斷,隨即拄著拐杖停在沙發前,壓低聲音:
“以前也就算了。既然藍景謙已經回國,那從今天起,唐染的事情就必須避人耳目,接觸她的佣人也越少越好!――一定不能讓藍景謙知道唐染的存在,記住了?”
唐世新忍了忍,想起那個年紀還小就被自己送出家門的小女孩,他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媽,唐染怎麼說也是您的親外孫女,您――”
“你給我住口!”
杭老太太突然暴怒,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
唐世新噤了聲,知道自己的話戳到了母親絕不容忍任何人提起的死穴,隻得沉暗著臉色咽回話音。
杭老太太還站在原地,氣得呼哧呼哧地喘氣。
“你妹妹已經清清白白地嫁出國了,跟那個男人沒任何關系,我也沒有這個外孫女!這種醜事你再敢提,別怪我跟你翻臉!”
說完,杭老太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生日禮物
第23章
唐染到唐家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
車停在正門,司機剛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就在餘光瞥見車外從正門裡走出來的男人時愣了一下。
“唐先生。”他連忙從車上下來。
“嗯。”唐世新點點頭,目光復雜地落向車內後排,“我來接小染。”
“哦,哦好。”司機聽了顯然有點驚訝,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轉身拉開後座的車門,“小染,你……”
那個稱呼到嘴邊尷尬停住,司機臨時改口:“唐先生來接你了。”
坐在車裡的唐染像是堪堪回神,她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仰了仰臉。
盡管最漂亮的那雙眼睛是閉著的,但這張和記憶裡小時候的妹妹有七八分相像的臉龐,還是讓唐世新怔了一怔。
多像的一張臉啊……隻是唐世語小時候要比她活潑驕矜太多,從沒這麼安靜過。唐世新記得自己那時候還總是抱怨,羨慕別人家淑女安靜的妹妹,感慨自己的妹妹怎麼就像個混世小魔女似的。
如今她的女兒倒像順著他這個舅舅的意思長出來的,生得明豔而悄然,隻坐在車裡,不必言語動作也都透出性子裡恬然安靜。如果看得見,那最漂亮的那雙眼睛也該是澄澈剔透的吧。
可惜……
想起當年那樁事故,唐世新心裡沉了沉。他沒讓自己這情緒持續太久,免得被人察覺端倪。唐世新很快就調整情緒,對車裡的女孩溫聲開口:“小染,下車吧,我帶你進去。”
“……”
唐染終於從自己怔忪的思緒裡慢慢回過神。蟬鳴的聲音和燥熱的夏風重新進入她的感知裡。
她想起來了。黑暗中那個陌生的聲音就是唐珞淺和她共同的父親,唐世新。他曾經是讓她在失明不久的驚慌裡獲得唯一一點歡欣的家人,卻也在不久後,親手讓這點歡欣變成徹底的失望。
唐染低下頭。
她在黑暗裡慢慢摸索到自己的盲杖,把它撐起,然後試探著敲擊到地面上。
女孩自己走下車來,聲音安靜且輕:“謝謝。有障礙物或者臺階的時候麻煩告訴我,我會自己小心。”
唐世新微怔。
旁邊的司機一聽唐染這話,就立刻擔憂地看向唐世新,生怕他不悅;但沒想到,唐世新在愣了幾秒以後,非但沒有不高興,甚至還露出了點由衷的笑意。
“好,我會提醒你。”
唐世新轉過身,刻意地放緩放重步伐,等著個子小小的女孩自己敲著盲杖跟在他身後。
一邊慢慢走過唐家這修葺過一遍的老宅,他一邊想起自己那個和家裡鬧翻以後出國已經十多年沒有回來的妹妹。
雖然和她不太相同,這是個纖弱柔軟看起來有點可憐的孩子,但骨子裡那點不容摧折也不會阿諛的驕矜勁兒,到底還是隨了她啊……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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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世新親自帶著唐染在唐家熟悉了一圈,然後才把人領回主宅的客廳裡。
他原意是和小姑娘坐下來談談心,隻可惜兩人剛到一樓客廳的沙發前坐下來,唐珞淺不知道從誰那兒聽到風聲,從樓上下來了。
唐珞淺站在一樓的樓梯下,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沙發上那個女孩的側影,然後她才撇了撇嘴,不滿地走進客廳。
唐染起初並不知道是誰的腳步聲,直到客廳裡的佣人給唐世新和唐染端出紅茶託盤來,見到唐珞淺便問:“珞淺,你要喝點什麼?”
唐珞淺皺著眉,“胡蘿卜汁,兌10%的檸檬膏。”
“好。”
這番對話一開始,獨自坐在沙發裡的唐染就辨別出唐珞淺的大概位置,微微繃緊了身形。
唐珞淺回答完徑直走過來,也不說話,直接坐到了唐世新身旁的長沙發上。
空氣一時凝結。
過了幾秒,唐珞淺眼睛轉了轉,側身過去摟住了唐世新的胳膊:“爸,我昨天看上了卡地亞的一個新款镯子,好像是限量版的――你送我一隻吧?”
唐世新奇怪地看她:“你叫人給你買了送來不就是了?”
唐珞淺撒著嬌:“不嘛,我就想爸爸你送給我。”
“好好好,送你……”唐世新剛答應完,就察覺出什麼。
沉默兩秒後,他嗔責地瞪了唐珞淺一眼,然後才轉向唐染:“小染,明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唐珞淺頓時面露不虞,她扭過頭,排斥地看向獨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女孩。
唐染闔著眼,沒有說話。
即便看不到,她也猜得到唐珞淺此時該是以如何一副驕傲自得的昂著下巴的模樣望向她的。
畢竟在唐珞淺出現之前,她被唐世新領著在唐家走過一圈而生出的“自己回家了”的錯覺,是這麼輕易就被她和唐世新的幾句話攪碎了――
唐珞淺在做給她看,什麼是父親對女兒的自然而然的親近、縱容和慈愛。
也叫她醒悟了,讓她產生錯覺的那點來自唐世新的溫度,不過是別人在飽暖之餘,帶著悲天憫人足夠感動自己的“善心”,居高臨下地施舍出來的一點暖意。
人沒辦法靠虛妄的施舍活下去。
唐染仰起臉,眼角微彎,笑意清淺:“我不缺什麼,謝謝。”
“……”
感覺得到女孩的難過和疏離,唐世新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雖然心疼唐染,但唐珞淺畢竟是他的獨女。如果不是他嬌慣,那唐珞淺顯然也不會是如今這跋扈的大小姐脾性。
所以即便此時看出來了,唐世新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免得再讓唐珞淺不高興。
有唐珞淺在,客廳裡的氣氛難免尷尬。正在唐世新憂慮著該怎麼調節氣氛的時候,家裡的佣人走過來。
“唐先生,門外有位挺年輕的客人來見您。”
唐世新聞言立即起身,“那我先去看看。珞淺,妹妹很久沒回家了,你陪她說會兒話。”
“知道了。”唐珞淺敷衍地答應下來。
唐世新一走,唐珞淺看向唐染的目光更加不遮掩地透出厭煩。
她起初沒搭理唐染,故意想給她點難堪,最好能看唐染露出無措的樣子。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唐珞淺自己都等得無聊了,坐在那兒的小姑娘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唐珞淺氣得不輕:“你是啞巴還是木頭,沒聽見我爸讓你和我說話嗎?”
即便好久不見,唐染依舊熟知自己這個姐姐的大小姐脾氣,對於唐珞淺說的話她也就並不意外。
聽到以後,唐染也隻是朝對方那裡微微抬了抬頭。
“你說吧,我在聽。”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柔柔的,讓人想發脾氣都無從著落。唐珞淺氣得直咬牙。思來想去,她繃緊腰板起臉,冷冰冰地開口問:“你和駱湛,認識嗎?”
唐染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顫。
幾秒後,小姑娘閉著眼,“我隻認識‘駱修’。”
唐珞淺明顯松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地追問:“那你上次去駱家,披的那件外套是哪來的?”
“……”
見唐染不吭聲,唐珞淺不悅地抬了抬下巴:“你說話呀,我在問你話呢。”
唐染慢慢開口,聲音輕而安靜:“那是我的事情。”
唐珞淺一愣,她顯然沒想到唐染竟然敢這樣頂撞她,呆了好幾秒才冷下臉,“你搞清楚,我才是唐家的大小姐――你不要以為你回來了就也成了唐家的主人了,我和你說話你都敢頂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