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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他, 內心震動。他看到那句“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悲涼,一瞬間,幾乎感到有眼淚要出來。原來沒有父母,就是失了恃怙。詩裏是這樣說的,沒有父母的孩子, 多麽可憐。他從小長在太後身邊,從小沒有母親, 聽到別人說起自己的父母,偶爾也有些迷茫。但太後是疼愛他的,他並未吃過苦。
他從來沒感覺自己可憐。
直到看了這篇詩,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可憐人。
父母生我,養我,我身上流著父母的血,我從母親的腹中出來。父母是孩子的至親、至愛。沒有父母的孩子,就像是路邊雜生的野蒿,無依無靠。
他的母親早早就死了,他的父親在不久前也死了。
而今的他,也是野蒿了嗎?
他腦海裏,沒有絲毫關於母親的印象。他也從未從任何人口中聽說過自己的母親。他一直以為,這個人是不重要的,原來這個人很重要,而且應該是他在世間最重要的那個。
懷胎十月。分娩了他,給了他生命,將他帶到這世上的人。
本該撫養他,照顧他,愛護他一生的那個人。
他應該感恩,孝順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呢?
他怎麽從來沒有聽過她,也沒有見過她?
她長的什麽樣?
她死了,還是活著?死了,埋葬在哪?活著?又活在什麽地方?
死了,她是怎麽死的?是生病死的,還是被人所害?病死的,她有留給他什麽遺言嗎?她愛他嗎?她死的瞑目嗎?有沒有什麽遺憾。被人害死的……是誰害死她的!誰是他的殺母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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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她有在思念他嗎?他怎麽才可以見到她?
他太好奇了。
這幾乎是人類的本能,每個孩子都會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幼年隱隱約約的感情,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強烈。
他的父親,他已經知道了,他現在隻想知道自己的母親。那個從未謀面過的至親。
他假裝不解,問面前的太傅:“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太傅高盛,花白胡子的老頭,是拓拔宏自幼心中學問最淵博,最尊敬的老師。高盛解釋說:“詩經·小雅·蓼莪,說的是子女思念父母的感情。”
高盛說:“是人都有父母。”
他心想:是人都有父母,原來是這樣,為何我沒有。
高盛道:“父母是孩子的至親,給予生命的人。孩子是父母血脈的傳承,生命的延續。父母愛護、憐恤自己的孩子,是天經地義,子女孝順父母,回報父母,也是天經地義。可有的時候,天不遂人願。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遇到這種事,做子女的,自然心中悲痛難過。這篇蓼莪,便是詩人在抒發自己父母離世,無法盡孝的悲痛之情。”
高盛道:“羔羊跪乳,烏鴉反哺的故事,皇上有聽說過嗎?”
拓拔宏搖了搖頭,說:“沒有聽說過,是什麽意思?”
高盛道:“羔羊跪著吮乳,是感激母親的哺育之恩。烏鴉老了,它的孩子會給它喂食物,使它免於挨餓。這是動物在用自己的方式來回報生育養育自己的母親。畜生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呢?”
拓拔宏聽到這話,臉有些微微的發熱。
他感到很慚愧。
詩人的父母離世,這樣悲傷,痛不欲生。羔羊會跪乳,烏鴉長大也會反哺。而他,連自己的母親是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豈不是畜生都不如呢。
他問太傅道:“如果父母從未謀過面呢?孩子並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無從盡孝,這算不算得上是不孝?”
高盛知道小皇帝的心思,說:“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就長大,就算生育他的人不在了,也總有養育他的人。養育之恩,等同於父母之恩,同樣需要回報。”
他熟練地闡述著那一套君臣制下的人倫道德:“又如一家之中,庶出子女,也並非嫡母親生,他們對嫡母難道就可以不孝嗎?同樣也應當孝。因為嫡母對他們,也有養育之恩。”
拓拔宏點了點頭,心裏稍稍安慰了一些:“朕明白了……”
高盛見他若有所思,怕他會有想法,引起太後的不滿,遂又跟著加了一句:“皇上,分娩生造之恩固然重於泰山,但有時候,養育之恩也並不比生造之恩更少。懷胎畢竟十月,養育一個孩子,卻要花費十年,幾十年的心血。嬰兒時期,吃喝拉撒,頭痛腦熱,樣樣都需要付出精力。這比生育一個孩子需要花費更多的耐心,付出更多的愛意。兩種恩情是一樣的,沒有孰輕孰重。”
拓拔宏道:“朕明白。”
高盛道:“皇上知道,為何要談孝道?”
拓拔宏道:“因為孝順父母是人倫天理。”
高盛道:“這是其一。不過這跟治國有什麽關系呢?”
拓拔宏道:“朕不知道。”
高盛道:“國家,有國有家。一個國,是由千千萬萬家組成的。這國家上下,無數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求,人有欲求,就不會聽從君主的號令,這樣國家就會亂。怎麽才能夠讓他們遵守君主的規定,呆在自己該呆的地方呢?這就需要建立一個統一秩序,這個秩序就是孝。子女孝順父母隻是其一,延伸開來,妻子孝順丈夫,弟弟孝順兄長,家庭有了秩序,家庭才會安定。家庭安定,國家才會安定。臣子孝順君王,也是同理的。漢人自大漢朝起,講究以孝治天下,便是此理。皇上想成為一代聖君雄主,就必須諳熟這一個孝字,以身作則,為天下做表率。這就是堯舜之道。”
拓拔宏道:“朕明白了。太傅是告訴我,要孝順太後。”
高盛道:“皇上很聰明。”
拓拔宏心想:原來這就是治國的道理,帝王以身作則,原來是這個作法。
這堂課,讓拓拔宏,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
他的母親。
他問太傅:“朕的生母是誰?”
太傅告訴他:“這個問題,皇上應當去問太後。”
太傅不願告訴他。
他問他信任的大臣:“朕的母親是誰?”
信任的大臣聽到這問題,很忐忑地回答說:“這個問題,皇上應當去問太後。”
也不告訴他。
他問身邊親近的宦官:“朕的母親是誰?”
親近的宦官慌忙搖頭:“這件事奴婢從未聽說過。”
沒人肯告訴他,他母親是誰。
拓拔宏隱隱感覺,他們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們都不願告訴他。
他母親的身份,在這宮裏,好像是個秘密,無人敢提起。
大家談虎色變。
他知道,這其中一定藏著什麽秘密。
他不敢問太後。他知道太後不告訴他一定有原因,但他想知道。
太後知道他的心事。
他知道。
太後什麽都知道。
這宮裏都是她的人,宮女宦官都是她的耳目。他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她都知道。可她裝傻,明明知道他在問,卻就是不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坐在太後宮中的食案前,對著面前的一盤盤豐盛的食物,失去了胃口。
太後問他:“皇上怎麽了?今天好像不高興?”
她摸了摸他額頭:“也沒發燒。”
拓拔宏倔著頭不說話。
她若無其事笑:“皇上今天八成是讀書累著了。待會吃了晚飯,就不必再溫書了,今夜早點睡吧。”
她給他夾菜,柔聲說:“這個鱸魚做的不錯,肉嫩沒刺,火腿也鮮,皇上嘗嘗合不合胃口?”
她語氣那樣溫柔和藹,讓他無法生出拒絕的勇氣。然而還是委屈,他搖了搖頭:“我不餓,不想吃。”
她道:“這個羹也可以,皇上要不嘗嘗?”
他還是搖頭。
那天晚上,他什麽也沒吃。
他沒吃,太後也沒吃。輕輕放下筷子,她默了一會兒,便讓人將食物撤下了。
她沒說話,拓拔宏下意識感覺她生氣了。她生氣不會流露在臉上,但他和她朝夕相處,已經太熟悉她的情緒變化。她不說話了,呼吸聲壓起來了,殿中的溫度下降好幾度。
他很難受。
他不想讓媽媽生氣,但他心裏真的很委屈。
後來,太後沒有管他,轉而叫進人來稟事,處理起正事來了。拓拔宏見她徹底將自己撇到一邊,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心中酸楚的不行,委屈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不肯低頭,忍著淚,倔強地說:“媽媽,我回去了。”
她看了看他,面無表情道:“去吧,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