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泓背對著他,低嘆道:“朕近日一直在想此事。君主當由賢者當之。拓拔氏自有部落以來,定居代地,也一直是選賢能者為王。如此部落強盛,首領才能得到所有部衆的擁護。道武皇帝一定要將天下傳給自己的兒子,不許叔伯兄弟繼位,這是不是一種自私呢?朕覺得這樣不好。道武皇帝正是因為這種自私才送了命,連累的子孫皇帝們,也跟他一樣,總是步步維艱,處處掣肘。德不勝其任,其禍必酷,才不襯其位,其殃必大。朕認為這句話很對。拓拔氏的部落先祖們能讓位給叔伯兄弟,朕怎麽就不能做堯舜呢?”
京兆王惶恐叩首道:“皇上萬萬不可如此說!”
他急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天下是一家的天下,父傳子是天經地義!自始皇帝以來,哪朝哪代不是這樣。憑武力選舉首領,那是野蠻人的行為,不是儒家所說的君主。再說了,一家家産,如果叔伯兄弟都可以繼承,那大家豈不是要打破頭了嗎?這樣隻會增加更多無謂的殺戮,絕不利於百姓和社稷!”
拓拔泓道:“你也覺得父傳子是天經地義嗎?”
他轉身看著元子推,那眼神黑沉沉的沒有任何情緒,卻讓人不寒而慄。
元子推自不會傻的以為拓拔泓是真覺得皇位父傳子不合理,隻是試探自己罷了。然而他拿這話來試探自己,元子推嚇的都要冒汗了。這不是要他的命麽!他毫不猶豫回答道:“自然是天經地義!”
拓拔泓道:“你說天經地義,可有人不這麽覺得,他們要逼朕。你沒看見他們都想逼朕退位。”
元子推誠惶誠恐道:“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下之主!天下百姓仰望皇上的恩澤如同禾苗仰望甘霖,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臣從未聽說過!”
拓拔泓道:“是嗎?”
元子推道:“臣絕無半句虛言!”
拓拔泓仰起頭,心事重重,感嘆了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哄朕高興,隻是這種空話聽來沒有任何意義。朕現在隻想聽一點實話,朕是不是個無能的皇帝。”
元子推道:“皇上英明果敢,不遜任何帝王。隻是皇上而今尚年輕,遇到一些挫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皇上萬萬不可胡思亂想。”
他情急道:“皇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無人可取代!”
拓拔泓冷笑一聲,道:“什麽無人可取代,分明是人人都想取代。”
元子推叩首,悲痛道:“皇上!皇上絕不能做此想!”
拓拔泓心有些悲涼:“他們想讓太後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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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朕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位給皇叔。”
元子推道:“即便皇上想讓位,也當讓位給太子,而不是旁人。自古沒有這樣的道理!臣第一個不贊同!”
拓拔泓看了他一眼:“你當朕沒有想過嗎?如果讓太子繼位,太後勢必要垂簾聽政。朕就如了她的意了。”
他擡頭望著殿前,冷聲道:“朕不想讓她如意。”
低下頭,他看著元子推:“而今太子年紀尚幼,不能理政,讓位給太子,擺明了是將朝政交到太後手中。到時候一切讓她掌控,如何能行?拓拔氏歷來禁止後宮幹政,避免外戚專權,當年先帝駕崩,馮氏已經破例垂簾聽政。才罷令五年,而今她又要再度還政,朕擔心來日無能再能控制她。”
“朕若讓位給皇叔,”他道,“皇叔在朝中年長有資歷,自然能凡事決斷,免得小人篡權。朕寧願將這天下交給皇叔你,也不願它落到馮氏外姓人手裏。朕信得過皇叔,信不過她外人。”
他想到一個辦法,既可以避開輿論的攻擊,又可以保存實力。
他認真道:“有皇叔接替皇位,執掌京城,朕可以放心地代替拓拔氏南徵北戰。咱們叔侄齊心協力,還怕對付不了那些宵小嗎?”
他意識到,自己處處掣肘,說到底還是因為“無功”。拓拔氏是馬上得天下的,要想擁有真正的權力,必須得靠自己建功立業。否則得到的隻是虛有其表的尊榮,而非真正的帝王權力。而拘束在宮中,這樣一個複雜微妙的平衡的環境,他永遠沒有機會建功立業。
元子推雙膝跪下,拒絕道:“皇上萬萬不可。這是壞了規矩,不說臣不能接受,朝臣們也不會接受。臣一心隻願輔佐皇上,替皇上盡忠,絕無任何非分之想。皇上這樣做,來日隻會增加無謂的殺戮,無利於宗室、朝廷。”
拓拔泓目了他半晌。
最後,他有些失落的轉過身去,低嘆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元子推惶惶然離去了。
拓拔泓還是忘不了這事。
數日之後,拓拔泓特意在宮中設了場宴,召集群臣,同時將太後也請了過來。
拓拔泓幾個月沒上朝了,朝野呼喚太後還政,他躲在太華殿,愣是沒出一點聲。今日突然召集群臣,衆人都預感到是有事了,心裏都打起了鼓。殿中長案上羅列了美酒和佳餚,樂曲聲歡樂激昂,奏的是西域龜茲引進的聲樂,節奏明快,旋律清晰。然而在座衆臣誰也無心賞樂,注意力都集中在禦案上首的皇帝太後身上,氣氛透著隱隱的壓抑和沉悶。
馮憑面前放滿了酒食,她目視著殿中裙擺飛旋的舞姬,一臉不茍言笑,筷子放在杯盞上沒動過半分。
拓拔泓也沒吃,隻是一直飲酒,不斷讓身旁侍奉的宦官斟酒,一杯接著一杯。
席間,馮憑轉過頭來,勸道:“皇上少喝一點,當心醉了,身上病才剛剛好呢。”
她關心的虛僞,拓拔泓冷著臉,目不斜視,不想看到她假惺惺的嘴臉,隻是敷衍說:“這又沒有什麽。”
或許他還年輕吧,他做不到明明討厭一個人,恨一個人,卻故作關切假意寒暄。這也越讓他感到厭惡她。
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一面裝作對你好,一面籌劃著置你於死地。
樂曲聲很響亮,他端了一杯酒飲下腹,低頭看了一眼偎坐在她身邊的拓拔宏。
他吩咐宦官,引太子過來。
過了一會,宦官拉著拓拔宏從另一邊過來了。
宏兒乖巧道:“父皇。”
拓拔泓充滿慈愛地說:“到父皇這邊來。”
他抱著宏兒,坐到膝蓋上,問:“你想吃點什麽?父皇給你拿?”
宏兒說:“我不吃,我不餓。”
拓拔泓摸著他小腦袋,給他拿了一塊桂花點心。
馮憑又轉過頭來,看宏兒,說:“別讓他吃太多了,下午讀書,一邊吃了不少的點心。”
拓拔泓聽而不聞。
馮憑像是母獸盯著小獸似的,時不時轉過來看拓拔宏,似是很不當心拓拔泓抱著他。
她見宏兒嘴上沾了糕粉,從袖中取了帕子遞給拓拔泓:“給他擦擦。”
拓拔泓接過帕子,給宏兒擦嘴,完了又還給她。
繼續看歌舞。
拓拔泓擡頭目視前方,忽道:“你覺得朕退位怎麽樣?”
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然而馮憑聽見了,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說。
馮憑知道他是在試探,竟然也沒驚慌,也沒勸阻。她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意外,平淡道:“皇上要是想通了,也未嘗不可。”
這話就相當囂張了,連一點假意的挽留都沒有,更莫論尊重。他好歹也是皇帝,拓拔泓心像被紮了一刀,血淋淋的。
“朕還沒到四面楚歌的地步吧。”
他平靜的飲著酒,低聲和她做著這世間最殘酷的交談:“你就這麽盼著朕退位?萬一朕不肯呢,你當如何?”
馮憑道:“此事在隨皇上,怎麽做全憑皇上心意,我隻順其自然罷了。該走的留不住,該留的跑不掉。”
拓拔泓道:“這話說的好。”
宏兒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感覺他們語氣怪怪的,卻聽不懂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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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資格
“不管怎麽樣, 你我是自己人。”
“宏兒是朕親生的。朕若是退位坐太上皇,朕相信你能好好輔佐他。宏兒年紀尚幼, 若要登基即位,隻能懇請太後再次垂簾聽政, 大小事情, 替他主持分擔。”
拓跋泓語氣平靜說:“而今除了太後, 朕也無人可再相信了。”
馮憑比他更平靜,說:“皇上說這幹什麽, 照顧宏兒是我分內的事, 就算皇上不說, 我也當盡力的。”
拓跋泓道:“太後這樣說, 朕便放心了。”
他將宏兒從膝上放下來,讓他回到馮憑身邊去。
馮憑抱著宏兒,繼續看歌舞。
酒到三巡時, 奏樂停了, 拓跋泓有話要說。
宦官站定提示了一聲,衆臣都停了箸,轉頭面向禦案前。拓跋泓舉起了酒盞面向衆臣,衆人也都擡袖舉杯,望著他,恭敬等他說話。
滿殿朱紫華貴。
拓跋泓望著衆人,四下熟悉的面孔, 此刻卻感到分外的陌生。高高在上坐在人群中,他卻頭一次感到強烈的孤獨。被萬人所拋棄的感覺讓他心中酸澀, 一時失語。
然而半晌,還是回過神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元子推,正在禦案下首,離他不過兩丈的地方。拓跋泓忽然轉了笑,道:“皇叔,朕敬你一杯。”
他笑的很虛僞,沒人陪著笑,四下寂靜的鴉雀無聲,氣氛很尷尬。元子推端著酒站起來,低著頭不敢擡,捧盞的手幾乎有點哆嗦了。拓跋泓見了,竟親自走下禦案來,替他扶穩了顫抖的雙手,笑容可掬道:“皇叔怎麽如此緊張。”
馮憑目光看著他,衆臣也同時看過去,隻見拓跋泓握著對元子推的手,誠懇笑說道:“朕敬你一杯酒,因你是宗室的老臣,於國、於家都有功,又一直忠心輔佐朕。”
元子推誠惶誠恐:“皇上言重了,臣分內之事。”將酒飲了。
拓跋泓看了一眼衆臣,道:“朕近日在想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