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道:“臣琢磨,皇上可能是心情不好。他這一仗可是不太順啊,表面上說是大勝了,實際上,娘娘算算,隻對付區區一個魏桓粱春,損失多少兵力了?足足三分之一。眼下還有一個高曜擺在那,這根骨頭,比魏桓粱春難啃多了。皇上這個時候班師回朝,說的是生了病要回京休養,我看根本是這仗沒法打吧。”
他低聲道:“我看,皇上八成是受挫了。朝廷上那些人還在鼓吹呢,明眼人都看出來,他這是不行了。”
馮憑道:“這件事,本就不是那麽容易。受挫也是很應當的。”
楊信說:“皇上畢竟還年輕。”
馮憑一邊和楊信談話,一邊尋思著。用了晚膳,她依舊陪宏兒溫習白日的功課,練了兩篇字,練字時,宏兒一直不解地問她:“媽媽,父皇為什麽不肯見我啊?他病的很重嗎?”
馮憑道:“他是皇上,他想見你就見你,他不想見你就不見你,沒有為什麽。專心地寫字吧。”
宏兒不明白:“為什麽呀?”
馮憑說:“不要問這麽多為什麽,別人怎麽說,你怎麽做就是了。”
宏兒低下頭。
他將兩篇字寫完,馮憑給他洗了手,又洗了澡,便抱他上床去睡覺。
宏兒睡著了,馮憑睡不著,她想去看看拓跋泓。
派了一小宦官打聽了一下,說:“皇上已經睡了。”她看看時間,的確有點太晚。但是白日裏嘈雜,人心也亂,總不是說話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一看。
她叫了一名小太監提燈,隨她往太華殿。
殿外掌著燈,階下是侍衛值崗,殿門口是小宦官候命。見到太後,皆下跪行禮。沒人攔阻,馮憑直接入殿去了。
殿中空蕩蕩的,隔著一道簾子,能看到內殿裏有微微通紅的光亮,寧謐而溫暖,又仿佛透著某種死寂。這太華殿,曾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先帝在這裏居住,就寢,也時常在這裏處理朝務。自從換了主人,這裏的一景一物便沾染了陌生的氣息。
她輕輕走進去,掀開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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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擡眼,便看到禦床上,年輕人的身影。拓跋泓穿著素色中衣,頭發散著,正抱著枕頭,伏在那看什麽東西,手裏拿的好像是什麽奏本。夏天天氣有些熱,他衣服穿的薄,背上隻搭了一條薄薄的錦被,兩條腿和肩胛骨都露在外面,一雙腳,尺寸頗不小,又白又瘦。
聽到簾子響,似是有人來,他回過頭,上半身擡起,往身後看了一眼。這個動作就有點孩子氣了,他見是馮憑,目光頓了一頓,重又趴下了,將那奏本合上了,出聲說:“太後坐。”
馮憑看他樣子,似知道自己要來。
她見他這姿勢不對,背後一截衣服卷起,露著腰和半個屁股:“皇上怎麽趴著睡?”
她看他樣子,倒不像是偶感風寒。
拓跋泓道:“後面長了個瘡,疼的睡不著,趴著舒服一些。”
馮憑訝說:“哪?”
拓跋泓說:“屁。股上。”
馮憑愣了一愣,不知道說什麽,半晌,道:“我瞧瞧。”
她坐在床邊,側著身,將他腰上的褲子往下挽一些,這一看,她嚇住了:“怎麽長這麽大一個瘡。”
那一半臀肉上起了個紅紅的疙瘩,手按一按,裏頭像是有硬塊,看著是紅腫的,但還沒化膿,也沒傷口。
馮憑道:“請禦醫看過了嗎?”
拓跋泓道:“沒多嚴重,隻是有點疼,就沒請禦醫。”
馮憑謹慎地收回手。
拓跋泓自己伸手,拉被子蓋住身體。
他其實沒感風寒,就是屁股上生了個瘡,起坐睡覺都感覺有點疼,又不好意思讓人知道,所以假稱風寒。他可不想讓大臣進來看到他這個樣子,皇帝的臉都丟盡了。
馮憑隻感覺跟他這麽趴著說話,怪怪的:“我聽說皇上生病,所以想著來看看。既然沒大礙,我就放心了。”
兩人默了一會。
拓跋泓忽然開口,道:“朕離京這兩個月,倒聽說一些事情。”
馮憑道:“皇上聽說了什麽?”
拓跋泓冷笑了醫生,道:“朕一出去打仗,就有人在背後給朕使絆子。朕不得不放下軍務,趕回京城來。朕本來可以去打高曜,可生怕有人在背後捅我的刀子,操心外面,還要操心宮中。”
馮憑聽他這語氣不對,道:“皇上說的是誰?”
拓跋泓道:“你覺得呢?”
馮憑道:“皇上這是什麽意思?”
她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他:“皇上說的是我嗎?”
拓跋泓道:“你心裏應該有數。”
他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赤腳踩在地上。回頭瞥了她一眼,他走到屏風前,拾起自己的袍子,穿在身上,腰帶也沒有系,轉身又走到床前,拿起剛才所翻的那幾本奏本,舉在手上給她看:“你知道朕剛剛回宮,看的都是什麽?”
馮憑約摸知道了,然而面上淡淡的,很不在意:“皇上看的是什麽?”
拓跋泓道:“都是彈劾你的。”
馮憑說:“彈劾我?”
她道:“我這整天待在宮裏,不問世事,哪裏來的人彈劾我。”
拓跋泓不大悅道:“你自己說呢?”
他將那幾封奏疏丟到她懷裏,道:“你自己看。”
馮憑道:“不用看,我也猜到是什麽。”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知道還不收斂一些?高曜給你寫信,要合謀廢帝,獨孤未他們幾人,暗自撺掇著,要讓太後還政。朕才剛出京城,你們如此膽大,把朕放在眼裏嗎?”
馮憑道:“這是他們的意圖,難不成皇上也要追究我的罪過了?”
拓跋泓道:“你別裝傻,朕知道你們是怎麽回事。”
馮憑道:“是嗎,那皇上倒是應該反思自己了。”
拓跋泓覷著她:“你什麽意思?”
馮憑道:“你做皇帝,弄的上下不滿,朝野人心惶惶,群臣分門結黨,各生異心,甚至不惜把我這個與世無爭的人都擡出來作為旗幟反對你,你難道不該反思一下嗎?”
她看了一眼那榻上奏章。其實不光是榻上,不遠處的禦案上也擺了一堆的奏章。她淡淡走過去,口中說:“我倒是好奇了,是彈劾我的多呢,還是反對你的多呢。”
她彎腰,持起一本奏章,翻開,看了看,丟一邊:“這不是彈劾我的,是說皇上你的。”
她又撿起另一本:“這本也是說皇上你的。”
她一連翻了十幾本,依次丟過去,末了,直起身,轉頭看拓跋泓,嚴肅道:“皇上,這一堆的奏疏,十本有八本可都是在說你的啊。我可沒有那麽大能耐,撺掇這麽多人反對你。這恐怕是皇上你自己的原因。你這才出兵兩個月,這背後就是這一堆反對的,若不解決了,下次你怎麽能安心再出兵。他們再在背後給你使絆子,捅刀子,喝倒彩,皇上還怎麽做事。”
拓跋泓不屑地哼了一聲,坐回榻上。
馮憑看得出他是很生氣。
她走上前,直視他道:“這事關切身利益的事,沒人會相讓,他們肯定會反對的。你要是有決心,誰反對你,你就將他們全都抓起來,一一給他們治罪,然後你要做什麽事,放手去做,拿出你的氣魄和鐵腕來,你有這個膽量和決心嗎?否則你就隻能妥協怕了他們,和個稀泥得了,較什麽真呢。”
拓跋泓冷著臉說:“朕不會妥協,朕一定要收拾他們。隻是這需要時間。”
他擡眼看了她一眼:“一年不夠三年,三年不夠五年,朕有的是精力。”
馮憑見他態度堅決,也就不和他爭辯。反避其鋒芒,她和緩了語氣,關切道:“那皇上這幾日不打算上朝了?”
她道:“皇上剛打仗回來,朝臣難免猜測。”
拓跋泓略微有些不耐煩,道:“朕需要休養一陣。”
馮憑道:“我和皇上說了,若是皇上需要我,我可以替皇上分一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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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還政
拓跋泓皺著眉, 擡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不可謂不真誠了, 然而拓跋泓心中忌諱,不知道是否該再信任她。
馮憑道:“此事, 我和皇上的立足點是一樣的。”
她坐在一旁, 認真道:“而今朝內朝外, 事情繁多,皇上一個人要應付, 一方面, 精力有限, 另一方面, 皇上需要時常出徵在外,軍事冗雜,也無暇顧及朝中。需得有人幫助皇上擔當。宏兒畢竟還年幼, 朝中的事情他不懂。他監國, 短期內是可以,但時間長了恐怕還是不行,京中要生事的。”
拓跋泓輕嘆了口氣:“朕知道。”
他無奈道:“朕不也在為這個頭疼。”
這正是他擔心的地方。
此次出徵,他便分明感受到了。
一離開京城,背後就有暗箭和危險,導致他在打仗時一直心中不安,根本不敢在外面呆太久, 戰事一畢,不得不匆匆趕回來。
可是, 要把朝政全權委託給太後,他還是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