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擺擺手:“不,你錯了。”
他道:“太後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以我對她的了解,太後為人處世, 剛中帶柔, 看似果斷, 實則小心謹慎。她不會做這種犯衆怒的事。可皇上就說不定了。當今聖上, 野心不小,你該擔心的是他。”
高曜說:“你有什麽想法?”
李益建議說:“真有那時, 為了自保, 唯有棄舊君,立新君。”
高曜說:“哪個新君?”
李益說:“李夫人所出的皇長子,而今在太後身邊。太後為了撫養皇子而罷令, 他肯定會被立為太子的。”
高曜想起聽聞的一些流言蜚語,道:“我倒好奇,李夫人這孩子,真是李夫人生的?我怎麽聽說,這孩子其實是太後所出,隻是放在李氏名分下,太後是為了娩乳才罷的令……。”
李益聽了,很無語的樣子,斜了眼睥睨他:“先帝死了這麽多年了,太後哪去生個兒子,夢裏神交的?”
高曜道:“她跟那位啊,你在京城,天天出入宮,你不知道?”
李益白眼道:“我天天上朝,可沒見她什麽時候大過肚子。”
高曜道:“看來還真是謠傳啊?”
李益道:“謠傳不謠傳我不知道,不過這孩子,千真萬確是李氏所出,千真萬確是將來的太子。我朝的慣例從來,立長不立嫡,更何況,這孩子還是太後親手在撫養。”
高曜說:“你說的有理。”
李益道:“若立新君,新君年紀尚小,不能親政,屆時由太後輔政。太後畢竟穩重老成一些,隻要她主事,不會對你們太刻薄的。”
高曜心中想的是 ,幼兒婦女,畢竟比青壯的男子更好掌控一些,李益這話說得對。
李益在長安呆了約摸一年,高曜和他成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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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益和太後的緋聞,高曜是聽過一些的。不過,聽歸聽,高曜始終是不大相信,覺得這隻是傳聞。太後年紀輕,思春是正常的,李益這人相貌長的英俊,那年輕皇太後,天天看著這麽英俊的臣子在面前晃,能沒點紅杏出牆的心思麽?換了他他也出啊。但李益,這麽正經嚴肅的一人,從來不拈花惹草的,跟他夫人一直感情又好。說他跟太後有那啥,高曜打死都不信。就算有,人家肯定也是被逼無奈的。高曜覺得,肯定是皇太後垂涎李大人。
出於對朋友的尊重,他也沒有問起過李益這事,偶爾談話時談起皇上、太後,李益的神情,也沒什麽異常。高曜便心裏認定那些傳言隻是些捕風捉影的緋聞了,畢竟麽,哪個美男子身上沒有幾件緋聞。高曜是真心同李益交好,這人相貌美,性情也好,做事風格跟他也合得來。難得的朋友。
後來李家遭難,他心裏頗惋惜。
拓跋泓要削除宗主兵權,他想起李益的話,隻是皇太後並不肯跟他合作……
時間再往前推兩年。
李益走出宮門。
他心事疲憊已極,人像一片懸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的枯葉。
眼睛痛,口幹舌燥,雙腿沉沉像被人抱住似的,身體又仿佛在雲中漂浮。
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踏足這皇宮了。
終於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他想不出什麽,隻是覺得心有點麻木。愛情,愛到最後成了這般難堪的樣子,相對怒目,已經無法收場。
他太累了。
他懷疑自己已經糊塗了,說了什麽糊塗的話,做了糊塗的事。是不是錯了,不該來求她,讓她放過慧嫻?是不是他真的做的過分了?他不願讓她傷心,她不能讓她傷心。她已經傷過一次的心了,他不能做那個第二個往她心上紮刀子的人。
他頭昏腦漲地想:我這究竟是怎麽了……
他想要水,想洗洗臉,他想睡個覺,好好清醒清醒,也許睡一覺起來,他會想到別的辦法,也許醒來,他會知道該怎麽選擇。他騰雲駕霧似地出了宮,騰雲駕霧地上了馬車,騰雲駕霧地回到家中。他聽到家人的哭嚎聲,在堂屋裏,一家上下的人全圍在那哭,屋裏停放著一具屍首,用白布裹著。
他走進人群,揭開那遮布,看到熟悉的臉。
慧嫻。
他心裏還是麻木。
傷心,然而哭不出來,悲痛還是苦澀,都已經耗盡了。
家人哭著說:“是牢裏送出來的。”
他看了許久,忍著痛,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道:“準備喪事吧。”
說完這句話,他回到房中,關上門,背靠著,眼淚已經下來了。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擡手,抹去了臉上淚水,隻是那淚水抹去了仍然繼續往外流。他手扶著額頭,曲了胳膊肘撐在案上,任著眼淚下落。目光注視著案上的奏疏,寫了一半,本要上呈的,淚水落下,打濕了字跡,墨洇了一片。
她這樣做,是鐵了心和他了斷了。
他起身,就著盆中的冷水洗了一把臉。
後半夜,宮中來人傳旨了。
……。
聖旨如刀,壓在人頭。
說離京,馬上就要離京。禦林軍的人,幾十人,就守在宅子外頭,奉太後的旨意,催促他們離京。
慧嫻的喪事,來不及辦了。李益連夜派家人去棺材鋪要了一口現做好的棺材,將人洗斂了裝進去。他和李羨則是忙著打點行囊,清點家中的財産,賬目,安置家下的僕人等等。太後不知道哪裏派來的一群兇神惡煞的人,催促叫嚷,克扣著錢財賬目,不許帶走,隻是趕人:“太後有命,必須天亮之前就離京,不得延誤。隻許人走,財産宅邸都由朝廷處置。”
天亮時,李益匆忙上了馬車,同行的隻有一個丫鬟,兩個小僕。僕人在地上走路,一輛大車拉著慧嫻的棺木,丫鬟在後面扶棺,一大家子,四五個人,心酸落魄回冀州。
李益,李羨,還有幾個孩子,擠著一個大馬車。阿龍一路上都在哭,端端阿芳也是呆呆的,可憐巴巴依著父親。李益和李羨被擠肩膀緊緊挨在一起,卻都各懷心事,互不交流。
“回冀州就回冀州吧。”
李羨大概是看他難受,反而出聲安慰他了:“回去也沒有什麽不好。家裏還有幾套宅子,有幾百畝地,夠咱們安穩度日的了。其實我也早就想回鄉下了,遠離朝廷的紛爭。這些年紛紛擾擾的看夠了,也看累了,回冀州也挺好。”
李益不說話。
李羨說:“還記得咱們當初隨父親上京的事嗎?當時才不過七八歲,第一次出遠門,就是上京城。你我都很歡喜,一路不停地問這問那。當時沒想到一生就留在平城了。”
他笑了笑:“而今也沒想到還能回去。”
“我也蠻想家了。”
李益提不起精神說話。
李羨說:“回去把慧嫻安葬了,咱們兄弟以後,好好地過日子吧,這一大家人,而今也隻剩咱們幾個了。”
他抱了抱兒子,女兒,把端端、阿芳、阿龍,三個孩子一並攬到懷裏。李益這麽多年一無所出,但他不孤單,他有三個孩子。他也不覺得弟弟孤單,他的孩子就是弟弟的孩子。
孩子都很可愛,很寶貴。
他對女人,沒太留過多少情,都忘了,但孩子們一個個都在他身邊。
李益聽他提起慧嫻,忽問道:“路途遙遠,屍身會不會腐壞?”
李羨思忖說:“這是有點麻煩。”
李益說:“該火化了,帶骨灰回去的。”
馬車辚辚地向前進,一車人正隨路搖晃著,忽然車子停了下來,後面跟車的婢女跑過來,拍著車門叫道:“郎君!夫人醒了!郎君!夫人醒了!夫人剛剛醒了!”
那婢女像是受了大驚似的,簡直在慘叫,李益率先下了車去:“怎麽回事?”
婢女急的道:“我剛剛聽到棺中有聲音!”
李羨也連忙下了車,一同往棺木去看。那棺蓋隻是面上合著的,還沒有釘棺。李益摸著棺蓋,果然聽到裏面有響動。他和李羨對視一眼,一起用力,打開了棺蓋,他看到慧嫻,蒼白著一張臉,一看到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季棠……。”
她淚流滿面,又看到李羨,哭道:“大哥。”
李益驚住了,連忙伸手,將她從棺中抱出來,慧嫻嚇的不輕,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痛哭不止:“我死了嗎?”
李益忍著淚安慰道:“沒事了,好了,沒事了,咱們回家去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咱們離開京城了,不怕了。”
慧嫻嗷嗷痛哭道:“我嚇死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你不救我了。”
李益淚道:“怎麽會。”
李益將她抱出棺木,又抱下車,慧嫻見到李羨也哭,見到阿龍也哭。阿龍見了她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團。
李羨也落淚了,說:“好了好了,都別哭了,沒事平安就好了,我還以為這回回去要少個人呢。”
兩個僕人,一個丫鬟,都看傻了,也都跟著又哭又笑,原來還悲傷滿滿的,頓時都歡天喜地。李益讓僕人將那口棺材卸了,到了臨近的市鎮,又花錢買了一輛小車裝上。
剩下的路途,李羨同孩子們乘一車,慧嫻受了驚,又身子弱,需要休息,單獨乘一車,李益在身邊陪她。
慧嫻哭泣不止,抱著李益不松手:“我見不到你,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真的不管我了,我傷心死了。”
她淚水流進他脖子,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手撫著他廉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李益抱著她,哽咽道:“以後別做傻事了。”
慧嫻哭道:“再也不了,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失去你。又害怕自己死了,又害怕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