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嫻的手被針紮出了血。她顫抖地掩飾著,說:“是人都會老。”
李益嘆說:“是啊。”
慧嫻心在滴血,面上淡然說:“你喜歡的人有一天也會老。等她老了,你也這樣說嗎?”
李益說:“她年紀小。等她老了,我隻會更老,我哪好意思挑她。她不嫌我就好了。”
慧嫻聽他嘴裏說“她”。隻知道他有個“她”,然並不知道那個“她”是誰。慧嫻已經是第二次聽說這個人了,她暗地裏也探尋過。然而這個人竟好像是空氣影子似的,神秘的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蛛絲馬跡。她仿佛是李益臆想出來的,隻活在李益的口中和腦海中。
慧嫻說:“年輕,誰沒年輕過呢,我也年輕過。”
她難過地說:“可我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
李益忽道:“你白天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慧嫻有些愕然,她心一跳,轉頭低聲道:“什麽話?”
李益說:“我要是走了,你也活不下去了。”
慧嫻臉一熱,感覺有些尷尬。她當時情緒激動,控制不住說了那些,但平靜下來一回想,非常羞愧。她低著頭不知道該如何答,隻是十分痛苦。
李益注視她許久,嘆道:“慧嫻,你這輩子耽誤了。”
慧嫻聽到這句,卻莫名委屈,眼睛一紅,眼淚猝不及防落了兩滴。
李益道:“我這輩子也耽誤了。”
還有一句話是沒說出來的。他心裏浮現起馮憑的面容,想:“她這輩子也耽誤了。”
而且已無轉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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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無法悲傷。李益並不覺得她如果不入宮,不嫁給拓拔叡,嫁個凡夫俗子,人生就會好。有的人,你注定要到了那個時間段才能遇見,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如果她不是宮裏人,李益今生都不會和她有交集。如果她不曾入宮,她大概也和現在的慧嫻一樣。無憂無慮的小婦人,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難,有些小小的閑愁。她還是美麗,或許也討人喜歡,但李益不會愛上她。
她是屬於那高處的人。就像冬天的寒梅,愈是飽經風霜才愈鮮豔。愈是經歷過痛苦煎熬的靈魂,才愈珍貴。
他不愛溫房裏的花朵。
慧嫻低聲說:“我不覺得耽誤,隻要你能像從前一樣,就好了。”
李益說:“對不起。”
慧嫻說:“說對不起做什麽?”
李益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們到現在這樣,總歸有我不對的地方。你是有些固執,但我對你也常常冷漠,關心的不夠。咱們兩個人都太被動,誰也不肯主動遷就另一方。你我都太自私了。”
慧嫻道:“你別再說了。”
她扭頭,淚眼朦朧地看他,表情幾乎有些委屈可憐,像是在哀求:“你知道錯,那你肯改嗎?”
李益說:“改吧。”
他這句“改吧”,意味深長,又說要改,又好像沒有什麽把握的意思。大約隻是說說,並沒有行動的表示。慧嫻也不知這算不算得上一句承諾。她感到有些悲傷,卻無可奈何。她依賴丈夫,他溫暖,安全,心腸柔軟,哪怕不愛,也會盡力對她好。沒了他,她確實會活不下去。
李益和慧嫻和好了。
這點事,是瞞不住馮憑的。她雖然足不出宮,然而上至軍國要政,下至閭裏巷聞,中至朝廷官員的家務瑣事,沒有她不知道的。李益原來和同室妻子分居,有一段時間甚至鬧和離,馮憑這邊不再見他,斷了關系以後,兩個人又漸漸和好了,關系恢複如初。馮憑聽到這件事,心髒微微地跳了一跳,一種久違的酸而澀的情緒在身體裏蔓延開來。
那時她和李益除了公務朝事上的接見,私底下,已經有三四個月未見面了。
然而人家是正頭的夫妻,要分居要和居,輪不到她來說話。況且是她主動要斷。
她坐在桌前,用一根竹簽,喂花椒吃熟小米,心想:戀愛不好。再愛也修不成正果,還容易遭罪難受。以後不要愛了。
還是養鳥好。
花椒是隻好鳥,會說話,像個人一樣,會背白馬篇,會背野田黃雀行,她在花椒的陪伴中,暫可忘卻一點失戀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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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噩夢
馮憑有點倦, 回到榻上, 喝了一點酒,想睡一會。她讓宮人去,把烏雲抱過來。
她原來養的一隻白貓, 叫雪團,養了幾年了,不太親近人, 所以楊信前不久又給她找了一隻小奶貓。是一隻渾身黑乎乎的小貓, 剛剛滿月,有著白色的嘴巴、肚皮和爪子, 鼻子嘴巴是粉紅色的, 兩個眼睛則是很少見的綠色。馮憑給它取名叫烏雲。烏雲非常黏人, 馮憑最近就不理會雪團了,每天睡覺都抱著烏雲。
烏雲趴在她脖頸, 像個黑色的小圍脖, 一邊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一邊用帶刺的小舌頭舔她臉。
馮憑在一片昏黑中沉入夢鄉。
夢中隱隱約約,她聽到有熟悉的腳步聲。
好像是殿外傳來的。
她睜開眼睛, 坐起來, 看到是李益的身影,出現在殿中。他穿著一身朱紅錦袍,白襪皂靴,挺拔利落。她感到有些意外,那殿門關著的, 她沒有聽到通報,也沒聽到開門,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
她就坐在床上,呆呆看著他:“你怎麽來了?”
她想起兩人已經分手了,她沒有詔他,他不應該進來才對。他舍不得,主動來找她了嗎?她看到他,隱隱有些高興,但又有點不安,腦子裏頓時想到他和他夫人的事,不是說他和他夫人和好了嗎?
李益走到床邊來,單膝跪下,目光直視著她,一隻手撫上她頭,一隻手握住她手。
他又回來了?他沒離開嗎?她激動意外,有種失而複得的狂喜,她直起身來,半邊身探下去,扶抱著他,她兩眼放光地問道:“真的是你嗎?你怎麽來了?”
李益很深情地說:“真的是我,我不放心,我來看你。”
馮憑說:“咱們那天不是說好了嗎?”
李益笑微微說:“那是你說的,我沒有答應。”
她又難過又感動,幾乎泣下。她伸出雙臂抱住他寬厚的肩膀,急切地解釋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天過後,我心裏一直在後悔。我不想和你分開,我後悔了,你當我沒有說過那話,我沒有考慮清楚,其實我心裏舍不得你。”
李益也抱住她,安慰地拍撫:“我知道。”
他親吻她頭發:“我什麽都知道。”
馮憑情到深處,掀開被子。她匆忙下了床,也和他一樣的姿勢,雙膝曲下去,跪在他面前,手握住他雙手,目光望著他,像是頂禮膜拜,她傷心道:“那你還願意和我和好嗎?那咱們現在不分開了嗎?”
李益說:“我就是來跟你和好的,咱們不分開。”
馮憑聽到這句,心裏特別委屈。她鼻子一酸,眼淚落了下來。她祈盼,又不安,眼睛含淚地詢問他。:“可是你不是跟你的夫人和好了嗎?他們說你們和好了。”
李益說:“那是假的,是騙人的。我一直在想著你,特意趕來看你。”
“對不起。”
她靠在他懷裏,臉蹭著他溫暖而粗糙的面頰,眼淚一直流:“你不要相信我說的話,我是個騙子。我虛僞,我口是心非,其實我根本不想和你分開。沒有了你,我每天都感覺好難熬好寂寞。你不要離開我。”
李益一直發誓,一直許諾,她孤寂恐懼了幾個月,終於釋放出來。他摟抱著他,她埋在他懷中一直哭,哭到最後終於哭累了。她將那天,和拓拔泓的事告訴他,李益隻是抱著她安慰,既不驚訝,也無任何激動。這讓她很安心,她心已經夠驚怕的,隻想安靜平緩地傾訴自己的情緒,如果他反應很大,她會更糟糕。她就隻是哭,求他的安慰,他就愛撫她,哄著她,好像哄受傷的小孩子似的。她說她害怕。
李益說:“他一個小孩子,乳臭未幹的,你怕他做什麽呢?”
馮憑說:“不,他不是小孩子。他已經十二歲了,馬上就要大婚,就要親政了。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長大,他是皇帝,一旦他親政,我就隻能罷令退居後宮,除了表面上的名分,什麽實際權力都沒有了。而且我現在已經管不住他了,我知道他,他性子比他父親強勢得多,他心裏絲毫也不敬重我。他不信任我,他懷疑我,他恨我!他恨我奪走了他母親的地位。他想為他母親,為李家討公道,他要報複我!他不會讓我好過的。全都是因為他父親,都是他父親導致的。如果當初李夫人死,我就把他過繼到自己名下,現在也不會這樣。可是現在,我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他廢了我,他照樣是他父親的兒子,照樣是皇帝,可我不能動他,沒了他我什麽都不是。我已經被動了!我完了!我這輩子都要受他的挾制!”
李益說:“我知道,我就是來帶你走的。”
馮憑大吃一驚:“走?”
李益懇求道:“咱們離開吧!”
馮憑驚訝地望著他,有些回不過神似的:“離開是什麽意思?你要跟我私奔嗎?”
李益說:“對,咱們走吧!咱們離開平城,離開皇宮,離開這個地方。”
馮憑被他這話嚇住了,忙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她是真的不懂,她很吃驚,從來沒想過這事:“這是我家呀,你要帶我去哪裏?我不走,再說,你的家也在這裏呀,你想去哪啊?”
她不知怎麽,突然有點害怕。
她拉著他的手勸:“你怎麽說這種話了?你明天還要上朝呢?今天的折子都還沒看完呢。”她驚訝說:“下個月是先帝祭日,要去太廟祭祀,請僧衆做生還道場,我剛準備過幾天去寺中參佛。再過不久就是皇上的生辰,明年皇上就得立後了,還要給他選妃,一堆的事情呢。我走了,你讓我去哪啊?你不要家人,不做官了?”
她隱隱約約中,已經意識到有點不對了。李益是不會進宮來的,更不會說這樣奇怪的話,很像十幾歲的小孩子似的。
私奔?
家就在這裏,往哪裏奔啊?這是她的家,她自幼生活的地方,是拓拔叡的埋骨處。她童年,青年,成長,婚姻都在這宮裏。她熟悉的一切人和物,都在這宮裏。宮裏寂寞,但除了皇宮,她哪裏也呆不慣。拓拔泓固然可恨,但畢竟是一家人,互相算計的同時,也要互相依靠的。她兄弟子侄也都在這裏。
李益也跟她一樣,家,親人都在這裏,離開這裏能往哪去?這不是說夢話麽?
她大約明白自己是在夢中了。
然而不知道為何,她和李益又摟在一起了,畫面又變成了床上。她被他按在身下,身體敏感的感受到了刺激,她的心過電般的戰慄,夢中充滿了男子健壯的肢體和滑膩的□□,身體上濃稠的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快感一波一波的來襲。她確切地知道自己是做夢了。她很害怕,不停地扭頭,掙紮,夢裏她感覺拓拔泓要來了,她害怕,她拼命地掙紮想醒過來,但是無論如何也醒不了。她痛苦地輾轉反側,焦慮不已。滿腦子都是拓拔泓。
夢中的時光如走馬,片段一個接一個的閃現,好像碎片在眼前飛過。不知怎麽又跳到了黑夜,風聲在耳前呼嘯而過,樹影飛快地掠過。李益攜著她在一片黑暗的樹林裏飛奔。兩個人一直跑一直跑,好像在逃命,追兵密密麻麻,漫山遍野,舉著火把在後面追。她用兩隻腳跑,追兵騎著火把,馬蹄聲噔噔噔響在身後。
“抓住他!抓住他!”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逃!
火光和追兵將她團團圍住,拓拔泓騎著馬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像個冷酷的陌生人。他身邊的則是李坤,不知怎麽的,還有李惠,全是李家的人。李惠不是死了嗎?她又驚又怕,怎麽李家這麽多人了,殺也殺不死呢?她感覺渾身冰冷,拓拔泓質問道:“馮家隻有你一個人了,全都被我殺了,你想往哪逃?把她給我抓起來!”
她驚恐地看向李益,卻被眼前幾十支利箭射過來,頓時將李益射透。她感到胸口利刃穿透般的一陣劇痛,瞬間從夢中醒過來了。她氣喘籲籲,兩隻眼睛睜開,汗水已經層層濕透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