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泓記得,他最開始留意她的相貌,就是因為她的嘴唇。
拓拔泓特別喜歡她嘴唇。
一般的人唇色有深有淺,可她的唇色是石榴紅的,不但紅,而且特別柔特別潤。他以前一直以為她是塗了口脂之類的呢,可看那些宮女塗口脂,顏色總沒有她的好看,而且有時會掉色。拓拔泓常年看她嘴唇紅潤潤的不掉顏色,懷疑她是用的什麽特殊的胭脂,心裏怪好奇的。所以有機會近看時,他就特意留心觀察。也就是她生病這一段時間,有一天早上,他來見太後,太後當時還未醒,拓拔泓發現她睡著時,嘴唇還是石榴色的,突然發現原來她是天生。
那之後,拓拔泓隻要看到她,注意力就會不由自主被她嫣紅的嘴唇吸引過去。
拓拔泓留心她的模樣,發現她長得是很奇怪。臉白的沒什麽血色,嘴唇又那麽紅。眉毛淡的像霧,不長汗毛,頭發,眼睫毛和眼珠子卻黑的要命。五官非常圓美柔和,毫無攻擊性的長相,卻特別醒目。她是精雕細琢的臉,每一個線條都美的恰到好處。
外貌如此楚楚動人,做事卻是個梟雄。
能忍能狠,能殺能斷。
年僅二十出頭,其履歷卻足可書寫一部傳奇了。
太後馮氏,文成帝皇後。
祖籍遼東人,信都長樂郡人士。
她的出身麽,說尊貴也極尊貴,說低賤也是極低賤。她的祖父是舊燕國的國君馮弘,她父親馮弢是燕國的皇子皇孫,入魏以後,曾任徵東大將軍。馮弢在太武帝時涉事被誅,罪及家人,馮氏遂被沒入宮中為奴,當時年僅七歲。
太武帝是拓拔泓的曾祖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馮弢究竟是犯了什麽罪,惹怒太武帝,導致滿門遭禍,連馮太後本人也諱莫如深,外人更無從說得清。
不過,敵君之後麽,皇帝表現的再寬宏大度,再給他優厚的待遇,那心裏總還是忌諱的,這種事歷朝歷代也不奇怪。
馮氏是馮弢的小女兒,舊燕國亡了多年之後才出生的,自幼長在平城。七歲入宮,之後就再也沒出去過。
馮家和拓拔家早有姻緣。馮氏的姑姑曾經嫁給太武帝,獲封昭儀。到了馮氏這一輩,更加聖眷恩隆——馮氏十歲不到封了貴人,十二歲封皇後,之後就一直在皇後位上,直到先帝駕崩,晉位太後。母儀天下,十多年來不曾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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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聽起來不太合理,一個罪人出身的宮奴,背後又沒有家族支撐,怎麽可能十二歲就做皇後。
就算她再生的美貌無雙,十歲的小女孩,都還沒發育呢,縱有姿色,又能美到哪裏去?外人想不通,拓拔泓也想不通。
馮氏封後多年以來,除了一次流産,不曾生育,不曾有半枚子嗣。先帝寵愛的美人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卻無人能撬動皇後的地位,哪怕是拓拔泓的母親,生下太子,也隻能一杯毒酒含恨而終。
拓拔泓生母之死是由她,先帝死後,喪鐘都還沒響呢,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死了拓拔泓的親舅,然而拓拔泓登基之後,也隻能老老實實尊她為太後,不敢有半分不敬。
不管她當年和拓拔泓的母親怎樣爭風吃醋,又和拓拔泓的舅家怎樣不和,怎樣爭權奪利,絞盡腦汁置對方於死地。而今先帝已經去了,朝局又危如累卵,拓拔泓一個光杆皇帝,也沒有人能依靠,也隻能跟她相親相愛了。
雖然心裏都看彼此不順眼。
拓拔泓看她,除了長得順眼,其他哪都不順眼。她看拓拔泓,女人看自己丈夫跟別人生的兒子,心情想必是好不到哪裏去。
拓拔泓的父親可不是什麽醜惡的老頭子,乃是一位相當的美男子,極招女人愛的。跟她年紀仿佛,隻比她大幾歲,自小一塊,青梅竹馬的夫妻,兩口兒夫唱婦隨感情深的很,先帝死了她斷發又殉情,大戲唱了一出又一出。所以她看拓拔泓,應該還不僅僅是不順眼而已,恐怕心裏是藏著一口惡氣吧。
拓拔泓看她坐在那,烏黑柔軟,門簾兒似的短發,素著臉,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宦官正給她腳上抹藥膏。
她那腳,是先前被火燒傷的。
當時先帝剛過世,宮中舉行儀式,焚燒遺物,朝臣宗室也都在場。太後悲傷過度,要**殉情,被侍衛拉住了。
其實起初傷的不重,隻是長時間未愈就有點化膿,後來爛的見了骨,完全無法下地行走,平時躺在床上,吃飯也在床上,沒法沐浴,解手都是那楊信等人把她背著去。走一步路都要背,拓拔泓隻是看著就覺得遭罪的很,也不曉得她當初是哪裏來的勇氣往火裏跳的。
幸好是沒燒到臉,否則以後都沒法見人了。
那腳爛的沒法看了,她倒是沒感覺到疼似的,拓拔泓從來沒聽她呻。吟過一聲,也沒見她皺過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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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別扭
拓拔泓凡見太後,不喜歡有宮人在場。
太監宮女都知道他脾氣,一看他出現,面無表情立在那,也不說話,立刻曉得意思了。一轉眼的工夫,衆人都退了下去。
隻剩下拓拔泓了。
沒有人的場合,他放下戒備,就隨意了很多。
他也沒說話,隻是不高興地走到床邊去坐下,背對著她,耷拉著頭。
這個動作真是有些孩子氣,馮太後看在眼裏,覺得他挺幼稚,怪可憐。
拓拔泓是敏感而早熟的性子,幼稚這個詞其實是跟他不沾邊。但再早熟他也隻有十二歲。
他生下來沒有母親,他父親疼他,卻又難得相處。襁褓中就開始做太子,自幼被侍衛太監圍著拱著,養出一副唯我獨尊的傲慢脾性。但骨子裏還有孩子的本能,渴望被大人疼愛。
在他面前,太後是大人。盡管太後也隻比他大了十歲,不過輩分上和他母親是一輩。
他回回來都是這樣,不像探病,倒像是在怄氣。太後是過來人,知道小孩子生氣要用哄,拓拔泓背朝著太後,是要安慰呢。馮太後伸手拉了他,讓他坐近一點,手撫著少年柳葉似的薄背,柔聲關切道:“好不容易下朝來,怎麽又垂頭喪氣。”
她聲音也很好聽,柔柔輕輕的,有種格外的親和力。
拓拔泓皺眉說:“心煩。”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不來這裏煩,來這裏更煩。
太後聽到這話,手搭著他肩膀,像個愛護小孩的長輩似的,溫和地說:“皇上煩什麽?說給我聽一聽,看不能幫皇上想個轍子。”
拓拔泓賭氣似的說:“不曉得煩什麽,就是心很煩。”
拓拔泓自己並不知道,他這言語完全是在撒嬌。
黑臉,說怪話,賭氣,類似的種種表現。
隻是他性子別扭,撒嬌的樣子也像是在生氣,旁人還真看不出來。畢竟他是皇帝,他黑著臉,擺出生氣的樣,誰敢以為他是在撒嬌呢?稍微一看到臉色不好就誠惶誠恐了。
太後對他自然不至於誠惶誠恐,但是思維也是嚴肅的,並不能跟他粗心大意,嬉皮笑臉。
太後如果知道他是撒嬌的話,就也會曉得,對這種狀況,隻是抱著他肩膀哄一哄,摸摸腦袋,說點好聽話,給點親熱給點愛就什麽事都沒了。對於無根的煩惱,愛撫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但太後對這個並非親生的兒子,又怎麽可能這樣做呢?
太後說:“是不是昨夜沒睡好,所以白天沒精神?最近朝中的事多,皇上又不熟悉,身邊又沒得力的,一個人應對起來確實費神。要不皇上可以試試把李益調到太華殿去,他在臺省充了多年的機要,對朝中人事都相當熟悉了,皇上有不解的都可以問他。”
拓拔泓聽她張口李益,閉口李益心中就躁的很。隻是無法直說。
他口氣明顯不悅,站起來,回頭沖她躁道:“朝中哪有什麽事?有什麽事用得著朕去處理?朕上朝都說不到三句話,一天折子也見不到幾本,朝廷大事又輪不到朕來裁決,朕每天隻是吃飯睡覺罷了。朕哪裏有費過神了?”
太後知道他是為什麽不高興了。
還是為那乙弗渾攬權的事。
那乙弗渾是先帝時的大臣,先帝臨終前曾受命輔政。然而先帝一死這人就野心畢露,不但矯詔行權,一連殺死好幾位朝廷重臣,還殺死了皇帝和太後親信的大臣。
拓拔泓要殺了這人,卻又投鼠忌器不敢殺,隻能給他加官進爵,任他越坐越大。
太後還沒說話,拓拔泓又緊接著生氣起來:“太後這些日子生病了,不曉得他現在有多狂妄。原先那奏折,他好歹還要問太後,問朕的意思,現在全是他自己拿主意了。朝中的事也是他說決就決,根本就不問朕。上個月他罷免了城陽令劉缙之,把人打發去洛陽了,換上自己的親信擔任。都過了半個月了朕才知道這事!這麽重要的官職任免,朕這個皇帝竟然不知情。朕問他來,他還有種種理由說辭。勾朋結黨就不說了,錄尚書事還不夠,自己給自己封丞相,把自己的官署搬到朕的永安殿來了,整天下了朝就在永安殿批折子,批折子批的上癮麽,吃喝拉撒都舍不得離開呢。前兒還給自己打了一把金椅,就放在朕的龍椅下邊兒。太後是沒看到朝中那些人現在都是怎麽巴結他的呢。”
他怨念看來是深得很了,一開了閘就停不下來:“他現在日理萬機,朕就像那廟裏的菩薩,木雕泥塑的!”
他轉動腳步:“這都是太後你當初拿的主意。當初我就說殺了他,太後卻非要留著他,留到現在好了。豺狼不趁他瘦的時候殺,等他長肥了,想殺也殺不死了。”
“那人的胃口都是養出來的,今天做了尚書,明天就想做丞相,今天做了丞相,明天他就會想做皇帝了。”
太後淡淡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他喜歡批折子,就讓他批去吧,皇上落得清閑。”
拓拔泓氣的甩袖:“太後知道還如此縱容他?這樣的清閑朕寧可不要。”
太後笑了笑,道:“你以為那折子是好批的嗎?這麽大一個國家全是事,那麽多事一山一山的堆過來,沒有你喘氣的工夫。他忙才好呢,他要不忙,整天閑著,那咱們才該頭疼了。”
拓拔泓說:“太後太輕信他了,咱們現在都已經控制不了他了。”
太後說:“他隻是一個大臣,又不是宗室皇親,還能篡位不成?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擔憂。我知道皇上的意思,他是有些過分,回頭我會找他談一談的。”
拓拔泓始終懷疑,太後表面上厭惡乙渾,實際和乙渾是一夥的,故意用這個人來壓制他,不然怎麽會一直幫這人說話?乙渾的野心路人皆知,太後卻還在這裏裝傻。
他不是宗室皇親才可怕呢。宗室操戈,天下還是姓拓拔。讓他乙渾得了勢,宗廟都要保不住了。
拓拔泓心煩道:“算了,朕隻是一時口不擇言。”
太後說:“我會跟他談的。”
拓拔泓本來是沒想起乙渾的,隻是聽到李益這個名字,心一氣,竟然說了這麽許多,顯得自己很沖動很急躁。
他頓時感覺非常沮喪。
他注意力重新回到太後身上來。這回注意到放在手邊小幾上的藥碗,藥是剛熬好的,因為燙,還沒喝。旁邊放著一隻羊脂白玉的小瓷瓶。
拓拔泓問道:“這就是李益獻上的藥膏和藥方嗎?”
太後見他平靜下來,遂慢慢又靠回枕上去。
其實拓拔泓剛才說話那陣,她為了坐起來,牽動了腳傷,剛才沒覺得,這回感覺隱隱疼痛。
不過她早已習慣了忍痛,面上也不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