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過很多次,但骨子裡的東西很難改變,她扭轉不了溫禾安的本性。
聖者不想再過多糾纏了,和將死之人逞口舌隻能毫無意義,目前最重要的是逮住溫禾安,殺了她。
有一點溫禾安確實說對了。
——她的成長速度太過可怕,作為敵人,就算是前輩,也沒法不生出警惕心。她尤記得自己和溫禾安這般大時,也是九境,和族中聖者對戰,聖者並未顯露殺心,且同樣有聖器作保,然一招之下,她卻已然如斷了翅的鳥兒從空中跌飛,吐血不止,喪失神智。
隻有真正到了聖者境,才能明白那種懸殊。
但溫禾安現在好好站著,隻是受點皮肉傷,看似流了血,可情況不知比她那時好了多少,這足以證明些什麼。
後生可畏,而她已經老了,或許再過百年,也會面臨和王庭兩位老聖者一樣的局面,她不能給家族留下這麼大的隱患。
思及此,聖者拐杖終於落地,與此同時,天空中驟然亮了一瞬,像平白無故扯了道巨大的閃電,蒼老的聲音響起來:“——水鏈。”
很顯然,她厭煩了跟小輩玩你追我躲的遊戲,想永絕後患,解決此事。
聖者的第八感。
舉世罕見。
溫禾安瞳仁像貓一樣的緊縮起來,她凝望著天穹上橫空刺出的水藍色鎖鏈,它完全由水凝聚而成。水一貫清澈,柔和,很難想象它有朝一日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攻擊力。同是鏈條,它不如溫流光的殺戮之鏈那樣兇戾,但更為危險。
毫無保留的殺招,尋常的聖者之器會直接報廢。
如果玄音塔隻吃了兩道聖者之器,這一擊下來,估計會從頭碎裂到尾,不知要修養多少年才能恢復過來,好在這段時間玄音塔吞吃的好東西不勝其數,就算是這種攻擊,也可以應對。
溫禾安卻將小塔收回袖子裡,她冷冷望著對面的人,嘴唇翕張:“動手吧。”
她先提時間,本就是為了激出這一道攻擊,自然沒打算自己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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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驚駭的情景出現在眼前。
一片羽翅狀的黑雲飄到眼前,在原地洞開了一扇門,那其實更像一張長得極大,卻沒有舌與齒的嘴,囫囵吞棗地將要嚼下世間一切。
天都聖者見多識廣,臉拉得長而直,波瀾不驚,宛若看跳梁小醜自取其辱,她已是這世間最頂級的存在,這道攻勢除非對面也是聖者出了第八感抵擋
,否則誰來也沒用。她來擒拿溫禾安,勢在必得,怎會想不到這些。
空間術,她聽溫流光說過。
但她從未想過,陰官家家主的空間術能轉移聖者的最強一擊——第八感都出了,這確實是最強一擊,就算是聖者,第八感也不是想用就隨時能用的,攻擊性越強的招式,間隔的時間也長。至少一個月內,她不能再用第八感。
然而就是這樣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招式,愣是在聖者先凝重後愣怔的視線中被黑雲形成的拱門吞噬,生生轉移進了主城。
天都聖者第一次覺得事情脫離了掌控,將眼睛壓得隻剩一條縫,她看向溫禾安,聲音不再平靜,隻剩凜然殺意:“早就算好了的?”
“永遠不要等著人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這是你教給我最深刻的一課。”溫禾安扯了下唇,縱身一躍,如打著旋從樹上飄落的花瓣,又如縱身躍入水裡的魚,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飛速趕去。
這戲兩個人唱不起來,得三人登場才有看頭,一把火燒得旺起來,局面才會越加混亂,王庭才會方寸大失,铤而走險露出更多馬腳。
同時,她要充當錨點,告訴凌枝空間術施展的最佳時機。
聖者面容冷怒,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這樣激起火氣,她速度更快,根本不需要借助步法,連綿的山,塔樓,深巷,夏日的栀子和熟果都成了虛晃的影子。
兩人在追趕中激烈交手,玄音塔塔身上一慣充當啞巴的古老鈴鐺狂震,聖者已經能感受到自己的第八感在空間術中完全成型,在飛速移動,最終降臨在王庭主殿之上。
聖者臉色完全變了,她沒料到溫禾安會有這樣的膽子,她覺得自己憑借這一道塔能應對幾位聖者的怒火?她想做什麼,挑起王庭與天都之間的戰爭?她是自己這麼想的,還是巫山的授意?
想歸想,聖者對她下手並沒有留情,想在出事之前將溫禾安解決掉。
袖袍鼓動間,已經又走了三招,溫禾安默不作聲咽下嘴裡一口血腥氣,沉著視線望向王庭主殿。風雲會期間,時時都有矛盾,恨不能家家都有爭執,城衛隊和巡邏小組十二時辰不間斷輪守,在感受主殿附近出現止不住的打鬥波動時可謂傾巢而出。
還有許多來參加風雲會的世家,他們中也有高人,當即從睡夢中驚醒。
按理說,在雲封之濱是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好幾位聖者坐鎮呢。
這得有多不怕死才敢深更半夜如此放肆?
而等他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推開窗,或走出院門往天上看時,卻一時屏住了呼吸,有些沒見過什麼風浪,盼著在風雲會上展露頭角的年輕人直接長大嘴,像被捏著嗓子似的“啊”的一聲,幹癟癟的表示震驚和懷疑。
半空中,空間術的輪廓已經消失不見。主殿之上,天穹被無數顆雨珠照亮,照得殿宇紅牆黛瓦皆失顏色,唯剩慘白。某個瞬間,雨珠落下,成千萬根水鏈,這些鏈條環環相扣,生生不息,組成一根巨大的水藍色鏈條,貫穿下來時,所有人的耳朵裡都聽不到別的聲音,唯餘錚然。
這等滅世般的情形下,各站一邊的溫禾安和溫家聖者反而沒被第一時間發現。
“這是——水鏈?”
陸續有人認出了這道神通,旋即開始抽氣,腦子裡的想法一時多得停不下來。巫山最近有動作他們聽到了點風聲,但沒想到天都和王庭已經到這份上了。
這是要徹底亂了嗎。
那他們還待在這做什麼?豈不是參加個風雲會豈不隨時會有性命之憂?
想明白這層,有些腦子轉得快的已經準備辭行了,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要聖者轟殺了,他們找誰出頭說理去。他們完全沒往別的方向想,現在就是直接告訴他們,水鏈是被空間術裹挾著出現的,他們也不會相信。
若非親眼所見,聖者都不信的東西,他們如何會信。
溫禾安隱匿在暗處陰影中,手掌顫動,吞咽下幾顆恢復靈力的丹藥,同樣注視著這場鬧劇。
……不知王庭現在作何感想,溫家聖者要解釋也隻會和王庭的聖者解釋,她哪知道王庭要做什麼,被逼到這一步,三十二根傀線在今夜之後再也湊不齊。王庭不會輕易罷手,傀陣師立馬就會出現。
等空間術施展在他們身上,她就撤回溺海。
月流和徐遠思等人都已經登船了。
聖者……溫禾安將指尖上的鮮血擦去,還能理智地衡量,她和聖者之間的差距,沒想象中大。
這時,王庭之主和諸位長老齊齊出現。他們也不敢直撄其鋒,先看幾欲將主殿釘穿的水鏈,再看已經平靜下來,上位者氣場極濃,一臉“叫你們聖者出來解決”神色的溫家老祖,想想後續計劃付諸東流,目眦欲裂,頭發絲就差根根豎立起來。
什麼都想到了。
沒想到溫家聖者突然對自己家發癲。
“去。”王庭之主甚至來不及興師問罪,他重重閉眼,對身邊人低聲吩咐:“把傀陣師都叫來,別分散了,全部聚在這。”
能來的世家都來了,今夜之後,再也到不了這麼齊了。
水鏈最終沒有將王庭主殿夷為平地,兩位老聖者出手了。
隻見兩道靈光衝天而起,合二為一,化作一隻手掌將水鏈託起,兩股分外強大的力量彼此消耗,生生僵持半刻鍾,產生的聲音急促尖銳,萬分刺耳,最終同時消散。
溫禾安第一次見到王庭這兩位聖者。
他們的蒼老肉眼可見,衰頹近在咫尺,就像兩棵失去了養分的樹,枝幹還在,枝葉和根系都慢慢凋敝了。很久沒出手過了,這樣碰撞一回,精神都好似被抽走了,其中一個更甚,連著咳嗽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為首那個疊了疊眼皮,問溫家聖者,頗為平和好脾氣:“天都這是什麼意思。”
“前輩。”溫家聖者意思意思拱手,說:“陰官家的當家人有空間術。”
王庭之主脹得面紅,他已經後悔輕信了溫家聖者信中的內容,讓她踏進了王庭轄域,以為她獨自一人來,又不會在表面上對王庭動手。溫禾安奪琅州在先,算計江無雙在後,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可聽聽這話。
一個九境的空間術,能轉移聖者的第八感,聞所未聞。
哄小孩呢?
兩位聖者撫著雪白的長須,低低嘆一聲,也不知接沒接受這個解釋,他們似乎真的活得久了,脾氣早被這世間磨沒了,說:“如今溺海不穩,所有聖者都該守著中心陣線,而非橫跨萬裡,在他人主城之內釋放第八感。”
溫家聖者念及方才發生的事,皺著眉受了這話。
她不知道妖血的事,更不會知道,這句話會成為日後王庭指認天都的一大佐證,因為表現得實在不以為意。
兩位聖者出面時,王庭主殿中便有源源不斷的人湧出來,訓練有序地散開,配合巡邏隊巡查主城,安撫貴客,做派間盡顯大族臨危不亂的氣度。
溫禾安蟄伏在月色照不到的陰影中,兩邊聖者見面,暫時沒管她,她手上綁著根徐遠思給的傀線,在徐家人出來的第一時間,傀線就會在指頭上纏緊以示提醒。
半晌,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
她祭著玄音塔,擁著一團驟亮的紅光朝天都聖者後背拍去,手指排開三道顏色各異,刻有花朵標識的小鏢,分四次十二支,帶起尖利的破空聲,與此同時她身形閃挪到傀陣師那側,對凌枝說:“就是現在。”
這次沒有黑雲,隻是道一閃而過的黑線。
精準地帶走了三四十位匆匆喬裝成巡邏隊的徐家人,黑線還想順帶著將溫禾安也帶離這要命的地方,但沒成功。
空間術的存在本就叫人匪夷所思,同樣也有著更為嚴苛的使用準則。
目的達成,溫禾安轉
身就走,朝著溺海的方向去。
她以為自己最多隻會面臨聖者惱羞成怒的反擊,隻是她速度夠快,可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