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面具壓了半張臉,素瑤光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但無法當下辨別出來,她翩翩有禮地頷首輕聲,聲似珠玉:“素瑤光前來拜會。”
“瑤光仙子。”徐遠思做了個朝內的手勢:“請進。”
素瑤光跟著他踏進了院門。這座私宅不如她住的奢靡鋪張,但地方大,花木多,流水淙淙,在初夏攀升的高溫中帶來說不出的清涼之感,伺候灑掃的僕從幾乎沒有。
她團著掌心中的紙,忍住暫時沒有出聲。
以為會在待客的正廳,或是低調迫人的書房裡見到這紙條的主人,誰知在一道半圓小拱門後見到了。
女子蛾眉曼睩,耀如春華,穿得極素淨,手中拿一把小剪刀,幾枝栀子,刺玫和茉莉,花苞上的水珠順著五指淌下,仙靈得不行。
她見到素瑤光,先一含笑點頭,不緊不慢將花枝攏著放進竹編籃子裡,在一邊水井邊蹲下洗淨了手擦幹,才踱步過來。
素瑤光原本還抱幾分僥幸,現在是丁點也沒了。
溫禾安。
這位風雲人物,在傳承之地算是幫了她,不然那一番神乎其神的“星移鬥轉”,她絕對是被甩下來的那個。
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
素瑤光手掌緊了又松,最終展開,將揉皺的紙條攤平,唇角弧度提了提,很是勉強:“……恕瑤光冒昧來訪,一個時辰前,我在自己房間發現了這個,想來一問究竟。”
“是我放的。”
溫禾安輕輕應她,她身上有種很幹淨舒服的氣質,和籃中採下的枝條一樣:“我也才知道,進屋裡說吧。”
三人進了正廳。
太師椅堅硬冰涼,纖塵不染,徐遠思很識趣的接手了奉茶的活,順帶著給自己也泡了一盞,還沒坐下呢,就聽素瑤光道:“風雲會明日就開,還請二少主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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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側首面向徐遠思。
徐遠思將面具摘下,素瑤光一下就認出了人,他離她十幾步遠,五指活絡舒展,虛懸於半空,他手很穩,神情肅穆。這根傀絲不由他管了,但確實由他而生,如此近的距離下,還是慢慢展現了細長纖直的虛影,呈亮銀色,鋒利得像刀劍刃邊。
它本就是殺人的利器,比刀劍更為致命。
傀線隻在幾人視線中停留幾個呼吸的時間,但足夠他們看清楚,也足夠叫素瑤光全然相信,徐遠思將手放下來,它立馬消失不見。
素瑤光比想象中冷靜,她有雙魅惑人心的眼睛,看徐遠思時卻透出剔透冷然的光:“九州傀陣師盡出於徐家,這線究竟是王庭放的還是傀陣師放的。”
“徐家、”徐遠思自嘲地嗤一聲:“哪還有徐家,徐家人現在不都在王庭手中嗎。瑤光仙子,你不會想將怒氣撒在我身上吧。”
“徐少主。”素瑤光現在隻關心一件事:“傀線該如何解?”
“解不了。”未免她不由分說將這口鍋算在徐家人頭上,徐遠思攤了攤手:“我們給出了傀線,由王庭的人指定發放,事後有更為強大的傀陣師接手,找你和讓它顯現已經是極限,我沒有辦法。”
“我記得最為厲害的傀線需要被下之人心甘情願,能叫其一念生,一念死。我從來沒有心甘情願接受過這份力量。”
“它不是命線,也沒取你性命。在三十二人聚齊之前,瑤光仙子不用擔心它會對你出現什麼傷害,就算是聚齊之後,也要看王庭決定如何對付你們,跟它沒關系。”
傀陣師,誰也打不過,線倒是分門別類的多。
素瑤光眼
睑斂下,她對王庭的事一向不關注,不深入,她一直知道怎麼在和王庭接觸時最大程度的保護自己。一些不好的東西,一旦知道就再也脫不了身。
但現在,她不得不主動邁出這一步。
這種感覺像被水溺進口鼻,糟糕透頂。
須臾,她終是開口問溫禾安:“王庭在做什麼。”
“禁術。”
溫禾安耐心回答她:“他們兩位聖者年齡很大了,或許天都和巫山一直在等這個時機,因此王庭有些著急,用了許多不太好的手段,死了許多人。”
她說得風輕雲淡,但誰都能聽出其中暗藏的晦然殺機。
王庭那兩位聖者在九州擁有著和其他聖者不太一樣的地位,他們活得太久了,熬死了許多驚才絕豔的後起之秀,客氣點的,誰見了都得喚聲前輩。據說,他們活得如此長久,跟他們的第八感有關,這兩位在選擇第八感時,選了跟生命力有關的東西,這也被稱為長壽秘訣。
隻是很少有人會為了未經考證的說法濫用唯一一次選擇八感的機會。
修士激流勇進,最重要的還是戰力。
但這些都和素瑤光沒關系,她心縮起來,一咬牙,睫毛不安地抖動,最後克制地歇下來,隻問:“那些被選中作為禁術的人,都怎樣了。”
“死了。”
素瑤光和徐遠思的臉色都變得很是難看,四周阒靜無聲。
六月初二傍晚,下了場小雨,巫山私宅裡,商淮從外踏進書房,指尖上停著一隻黑背長翅蝶,蝴蝶的翅膀流光熠熠,他將這東西拎著一抖,抖出一道密信,遞到陸嶼然案幾上。
他展開看了一眼,就丟到了一邊:“回回如此,也不見有點新意。”
“三家默認的規矩,天都舉辦風雲會的時候也是這樣。前五日,以上屆排名為依據,千名左右和新報名挑戰的修士開啟初試賽,後續採用什麼賽制定名次,尤其是百名,五十名,需要你們三個商量後敲定下來。”這樣的事,他們背後的家族已經不會插手了,全由接班的小輩做主。
陸嶼然手指撐掌在桌面上,無聲思忖,這個流程他有數,隻是後面一段時日,他和溫禾安各自忙著,怕沒時間見面。
風雲會開始之前,他要去一趟。
處理完手邊的事,陸嶼然準備出門,出門之前,他讓商淮將羅青山喚了進來,沒有多餘的話,告訴他:“你跟著。”
羅青山在心中長聲嘆息。
這話在他耳裡,跟“把止血藥帶上”,沒有差別。
公子這是打定主意,隔一段時日,就給二少主一回血壓住妖化的跡象了。
他適時垂下頭,遮掩住臉上糾結神色。
陸嶼然幾人到的時候,院中已經有兩個人了。
林十鳶給溫禾安挑了個好地方,除了滿院芬芳,還另闢了一塊地,悉心呵護著栽種了多種果蔬,這個時節成熟了許多,桃、李、杏,荔枝,枇杷還有桑葚。
凌枝來找溫禾安,被其中一棵高大的枇杷樹吸引了注意力。
素瑤光被留下吃晚飯,在院裡靜坐,見凌枝接連兩三趟連枝帶果子的採下好一些,環抱著堆到石桌上,堆成小小一座山,目不斜視,沒給她一個眼神。
她認得凌枝,知道她的身份,在凌枝第四次來返時替她將滾落在地面上的兩顆灰撲撲杏子拾起來,她嘟囔著說了聲謝謝,又一頭扎進了果堆中。
素瑤光起身,給她倒了杯靈露,加了冰塊和新鮮的茉莉花,又搭了個小小的勺子。
凌枝發辮松散了,額心和鼻尖上都綴著一層薄汗,此時視線一轉,看到陸嶼然身後的商淮,朝他擺擺手,揚出個難得的笑容,指了指桌上的“小山”。
商淮一看這手勢就知道,八成,他得將小家主興致大發撿來的這些東西做成各式各樣的果脯,果茶和點心。
他認命地捏了捏眉心,走過去,待看清她的模樣,隻得又轉道用手帕沁了水去擦她手上的果皮絨毛和粘黏蜜汁,凌枝很放心地把雙手交給他,很顯然從前也習慣了這種對待。
她低頭叼了兩顆冰塊咬著,用舌尖頂到腮幫處,這才看素瑤光:“你來找溫禾安?碰壁了?”
素瑤光目光被從不遠處走來的男子吸引,聽了這話,反應過來後苦笑了聲。
“讓我看看。”凌枝湊近了些,她身上有海水的氣息,浩瀚深邃,“是這東西?哦。難怪她要你來,又拒絕你。”
素瑤光忍不住抿了下唇:“二少主說沒辦法。”
這時候,陸嶼然走過來,正見凌枝拿眼瞅他,一臉的挑剔,話是對素瑤光說的,毫不留情地戳穿溫禾安:“她能想到辦法,但她心疼,舍不得,小心眼。”
陸嶼然不知道她又在含槍夾棒什麼,也懶得管,他隻在旁邊站了短暫一會,問她:“人呢。”
“吶,裡面。”
凌枝朝裡點點手指,說:“你跟她說快點。我們今夜出去看煙花。”
陸嶼然轉身就走。
書房門是虛掩的,布置了結界,結界是溫禾安的,很親近他,沒做阻攔。他以為裡面沒別人,才要推門,下一刻聽見了徐遠思的聲音。
“你別藏了,外島上肖諳身上的傀線是我下的,他根本沒死,命線都能解,這個你解不了?”
徐遠思有些焦躁,在屋裡轉了一圈:“素瑤光在王庭,在江無雙身邊探知什麼,傳遞消息都有辦法,還不止一種。她說了,隻要解開傀線,會全力配合我們,她出手比我們方便多了。”
“我沒藏。”
僵持了會,徐遠思篤信道:“你有辦法。”
“我沒辦法。”
“我不懂你在顧慮什麼……有了她,我們可以和被囚在王庭中的徐家人搭上線。徐家人得救了,說不準三十二根傀線也失效了。”徐遠思覺得這簡直是送上門的驚喜,完全想不到拒之門外的理由。
他不由得提醒:“我們得多繞很多彎子。”
“那就繞。她本就在我們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