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如今,林十鳶的示好如此明顯,林十鳶的處境,可比現在的徐家好上太多了——徐遠思思索了好幾日,現在知道溫禾安是什麼意思了。
溫禾安沒有在私宅裡待多久,天色稍晚一些,她就上街了,凌枝喜歡宅在家中,除非憋久了,否則不愛出房間,就沒一起。她隻帶了徐遠思,回到先前定的驛舍,進了自己的房間。
暮染煙嵐,華燈初上,夜晚的街市比白日不遑多讓,驛舍中腳步聲不斷,有人上來,又有人下去。有人歇息的房間已經罩上了結界,徐遠思小心翼翼地將門抵上,以為她是要來做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半晌沒有做聲,嚴陣以待,時間長了,一刻鍾過去,隻見她找了把椅子在窗邊坐著。
對,他們這個房間有窗,窗下有個小草叢,長有幾株灌木和一棵長得不是很好的芭蕉。
是殺人後埋屍的好地方。
自打知道溫禾安和陸嶼然在一起後,徐遠思有點放不開手腳了,上次傀線的事,也不知道帝嗣介不介意,有沒有對他這個人留下什麼要命的深刻印象。他本來想和溫禾安認真談一談事情,但見她拿起了四方鏡,手指時不時敲一下,看上去也在處理正事。
他忍不住問:“我們來做什麼?”
溫禾安眼睛沒抬,回答的聲音很平和:“殺人。”
“……?”
“誰。”徐遠思手中扯出數十根傀線,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動起來:“別不是開了第八感的九境吧。你和溫流光約了打一場?……總不能是江無雙吧,這可是王庭的地盤!”
真要這樣,他來有什麼用,那不是送死嘛!
“不用你出手。”溫禾安的視線從四方鏡中挪到他身上,告知:“你去做自己的事,你那根傀線下到誰身上了,能不能解。”
徐遠思問:“那你、你這邊是不需要我了,是吧。”
“下去布置個匿形陣。”溫禾安指了指窗外面:“其他沒你的事。”
果然是負責拋屍藏屍的命。
徐遠思站直身體,看她如此氣定神闲,人應該是還沒來,他走到窗邊,準備一躍而下,突然問:“林十鳶見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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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徐遠思視線在她手中那塊看不清字樣的鏡面上聚集半天,慢慢吐出一口氣,說:“我知道你要的誠意是什麼了。”
溫禾安低頭捉住從桌沿蕩下去的袖擺,將四方鏡靜靜扣下,好像等他說這句話等了有一段時間了。
“你脫離天都,得罪王庭,和巫山的關系撲朔迷離,暫時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交惡了,除了迅速提升自己的實力外——你速度再快,短時間內也沒法晉入聖者,你還需要別的力量。但你很挑,從前合作的時候就是,我早該想到,憑你現在的聲望,你的本事,能招攬到很多人,然而你看不上,你隻想要真正能對你現在起到作用的助力。”
他倉促笑了下:“恰巧,傀陣師就是你能用得上的那股力量。”
“我那天給你傀線,是悟到了你的意思,但沒完全悟到。千百年來,徐家完全中立,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我那日想,若是你願意,徐家有幸得救,將來會和支持我一樣支持你。可這不是你要的東西,你要徐家完全為你所用,為你掌控。”
溫禾安聽完,道:“接著說。”
徐遠思反而啞了,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就像溫禾安幾天前說的,跌落谷底時,就別想著從前如何如何了,誰想爬上去,都得絞盡腦汁講述自己的價值,這個時候,沒有價值才最可悲。
換句話來說,他們家因為王庭而倒霉,溫禾安是雪中送炭的那個,可她現在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幫忙不要報
酬?這怎麼可能。
溫禾安能從他變幻的神色中看穿他此刻的心理,徐遠思說對了,從讓李逾在琅州救他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傀陣師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種族,他們強攻或許不行,但在戰場上可謂所向披靡,縱橫無敵,很少有敗績。
這樣一支隊伍,摈棄中立的立場,站在她的陣營裡,九州很多常年混戰的小地方,會安寧下來。
“我確實是這個意思,你沒理解錯。”溫禾安坐得端正,她笑了笑,笑意不淺不淡:“我不希望自己救人,像威逼利誘。如何選擇,在你自己。”
徐遠思雙手撐在桌面上,雙眸閃爍,呼吸都克制的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砂礫:“你不是不知道,我們沒有第二個選擇。但既然是這種程度的交易,我有要求,這次王庭之行,必須以救我徐家人為主要目的。”
溫禾安垂著眼睫,說:“雖然求救者沒有談條件的資格,但我答應了。”
在她的注視下,徐遠思“啪”地甩下一根金色傀線,說:“這是控我生死的命線,之後救出的每個徐家人,都會留一根在你手中。我說到做到,你能救下幾位徐家人,就能掌握多少位傀陣師。”
這一次,溫禾安接下了這根線,並將它放進了靈戒中。
徐遠思從窗臺躍了下去。
溫禾安將鬢邊蕩下的發絲慢慢別到耳後,外面的動靜終於小下來一些,她站起來,倚著案幾靠著,視線在四方鏡鏡面上停駐。巫山的隊伍也到了,陸嶼然回了她的消息,說先去洗漱,等會帶她去看看流螢海。
【過一會,我可能會和江召,或是他身邊的人見一面。】
陸嶼然勾了下鏡面上的流蘇:【……?】
【他們那邊有傀陣師,我從前用的四方鏡還在江召手上。】溫禾安說:【我覺得他會來。】
劃到最後一個字,她察覺到什麼,眼睫上下動了動,唇線緊抿起來,道:【來了。】
來的不是江召,但也是熟人,山榮。
以及一位八境修士。
門沒關,隨著咔噠一聲,一推就開,打頭那位修士第一反應是不好,渾身汗毛倒豎,脊柱上像爬上了一條小小的蛇,冰寒徹骨,死亡的氣息攀進放大的瞳孔裡。
冷靜。
這是第二反應。
他們這次不是來刺殺的,不是來找茬的,是來給消息釋放善意的。
那位九境修士進門的剎那間就丟出了結界,但結界才成形,就被一道磅礴浩瀚,恍若沒有邊際的結界完全擊碎並籠罩住了。屋裡點了燈,數十盞,燭火搖曳照得亮比白晝,將闖入者的影子拉長,長得橫鋪了半間屋子,這一幕無比詭異,像空蕩森寒的靈堂。
反而溫禾安站在簾前,很是安靜不起眼。
她太平靜了。
像是刻意等著的。
八境修士腳才動,一道鐵鏈繩索便從深空中呼嘯而過,掼入腳下三寸,迸濺的氣浪在他面前炸開,炸得他眼皮抽搐,嘴角蠕動,舉起雙手,艱澀道:“……二少主。”
山榮對這稱呼萬般不屑,他不懂公子的心思,但也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硬邦邦地拱手,也道:“二少主。”
“這次又是什麼理由。”
溫禾安玩味地審視這場面,完全支起身,一步步朝他們走近。她裙上系著彩帶,由小顆渾圓珍珠穿起來的斜格裝飾壓著,裙邊金銀線閃著細細的光,走動時光彩流溢,每一步都在結界中踩出漣漪,然而那兩位已無意觀察這些細節,他們死死盯著溫禾安的眼睛,那裡面殺意不重,但鋒利,危險感濃到無法言喻。
她在八境修士跟前停下來,也就是那一刻,他動不了了,全身上下能活動的,唯有顫動的眼睛,不太靈活的唇舌和慌亂驚恐的腦子。
溫禾安擺了擺手。
一隻無形的手託起他的下巴,溫禾安反而晾著老熟人山榮,去細細打量眼前的臉,極短的看了一會,她說:“似曾相識的臉。我們也見過?”
“不過。”她沒再看那雙眼睛,聲音空靈清淨:“既然是江召的人,想來,也不是什麼愉快的場面。”
話音甫落,骨節纖瘦的手指在半空中點了下,那根先前用來威脅兩人的鎖鏈呼嘯而來,這次衝著八境修士的胸膛而來,那人立馬睜大的眼睛,慌亂地將此行目的喊出來,希冀能救自己一命:“公子讓我等前來,不為別的,就為告訴二少主,趁現在立刻離開雲封之濱,天都聖者親自出手,要殺你平怒。”
這條消息沒有救他的命,鎖鏈如利箭當胸而過,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洞周邊,有熊熊火焰燒起來,像火中澆了油,那人連痛哼都隻出了兩聲,就飛快的在火中化為一片薄薄的灰燼,碎盡了。
山榮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他們來給這樣的消息,這回沒有任何傷害她的意思,她竟敢?!
溫禾安料理完一個,留下了山榮。
她垂著眼用手帕擦了擦手,丟到一邊,撩起眼皮看他,似在感慨:“說起來,我們是老朋友了。”
山榮崩緊了齒關,從齒縫中逼出一線聲音,說不出是氣憤,還是痛恨,因為情緒深厚,字音都發抖:“果真,公子太過好心——”
“不。是我太好心了。”
溫禾安打斷他,她手一揮,一個小小蘊鏡就從他衣襟下飛了出來,蘊鏡是單面的,隻能傳遞,不能通話,她知道那邊一直在聽著這邊動靜的人是誰,視線落在山榮臂膀上,眼皮冷薄,褪去溫柔,竟也現出肅殺之意:“幾年前,你重傷,命懸一線,你家公子跪下求我。”
“我不該救你們。”
鎖鏈將山榮的臂膀寸寸絞碎,山榮被扼住咽喉,一句話也吐不出,冷汗涔涔,瞳仁放大,溫禾安沒再看一眼,她轉身直視著那面蘊鏡,與人隔空對視。
“江召。”她說:“你連求和示好都不敢親自出面,心中應該比誰都清楚,我與背叛者沒有和解餘地,你我之間,生死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來自仇敵的提醒。”
“不論你是念及過往,還是當日我對你施以援手的恩情,我現在告訴你,通通沒有必要。”
溫禾安不喜歡和仇敵之間糾扯不清,火焰燎遍了山榮全身,生命氣息在飛速消散,歸於寂無,她低垂著眼睛,冷漠又直接地道:“我再心軟,也不會在麻煩纏身的情況下救一個王庭質子。決意搭救你,是因當日情形,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你求我時,像我一位故友。”
也是血,是咽不下的屈辱,是少年下跪求人時折碎的背脊和哽咽的聲腔。
救他,
像是在救曾經的自己。
那種情形,她沒法不受觸動。
溫禾安小拇指無意識地動了下,恢復平靜,說:“你不必自困,這是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下次見面,希望你我之間能有個直接的了斷。”
她伸手,捏碎了蘊鏡。
窗外,一道人影靠在漾動的結界外,結界沒有阻攔他,他看著單方面屠戮的戰局,聽了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