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與異域非要事不會交流。
特別他還有前科。
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別。
奚荼至少在巫山附近見鬼的大雪中陰晴著臉站了一天,翌日一早,拍拍頭上身上的雪,還是返程了。回到家已經是第三天深夜,家家戶戶都滅了燈,就自家還留了一盞,院門也沒關。
奚荼臉色終於好看一點。
吵架,口不擇言嘛,誰都會有這個時候,日子還不是要過。
他心裡還沒舒服一會,身體上那種熟悉又要命的惡心感即刻又上來了,站了一會,立馬手心,額頭同時冒汗,一句話沒說,轉身先吐了個天翻地覆,感覺五髒六腑都被掏空。
那一刻,他對九州的厭惡達到了巔峰,此生不可能和解的程度。
緩過來之後,奚荼用清茶漱口十幾遍,又去洗漱,等結束這一切回到房間的時候,溫箐已經醒了,半坐起來準備趿鞋下床,奚荼大步走過去,嘴白得跟鬼一樣,架著她的肩便咬下去:“你把我氣死算了。”
溫箐笑了一下。
還笑!
……
怎可能不愛。
他和溫箐的孩子,他怎可能不上心,怎可能故意弄丟。
奚荼不太喜歡回憶從前,回憶太磨人,一想,就沒辦法再心平氣和地對待當下的生活,因此他隻略略提了一嘴,就鄭重著說:“我不喜歡天都,但你母親很喜歡,她在天都身上吃了很多虧,受了很多傷,這是她早亡的主因。”
“她死在秘境裡,跟我說了很多,放不下家族,放不下自己的母親,但很放心我們。她心裡覺得我們會過得不錯,但我辜負了她的囑託,沒有對天都手下留情,也沒有成為一個好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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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天都尋回去,他們為了捏造了新身份,說你是溫流光三叔三嬸的孩子。”奚荼平靜地承認:“他們不是早夭,這兩個短命鬼,死在我手裡。”
溫禾安第一次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我還炸了很多秘境,具體什麼情況,記不太清了。當時心裡想著,你母親人都不在了,我才不會守什麼死的承諾,天都害死了她,我睚眦必報,勢必讓他們不得安寧。待我將這邊事情全部清理幹淨,就帶你回異域,回溶族,我是溶族繼任者,總有一日,我會聯合其他王族攻入九州,隻取天都。”
可能當時確實太瘋了。
瘋得讓人害怕。
九州之力直接鎮壓了他。鎮壓之力強到除了容貌不變,幾乎任何秘術都施展不出來,囚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裡難以動彈,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溫禾安丟了。
奚荼終於冷靜下來。
他是父親,能感應到另一道氣息,知道自己的孩子還活著,血脈之力隨著她的長大而成長,但因為沒有年長者的引導,一直不曾激發。
等他脫困,溫禾安已經入了天都,開始學習九州術,天賦卓絕,初露頭角。
奚荼猶豫了。
溫禾安不認他,但對溫家人說不定有了感情,奚荼唾棄這爛透了的天都,但對他們的教育,對他們培養家族信仰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此時回
異域,她會不會因為學習九州術而被異域排斥?若是這樣,得廢了這邊的一切術法,但孩子還沒成年,年幼,這無疑大傷根基。
這是溫箐給她的天賦。
自家崽子。
太可惜了。
這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他確實騰不出手來。九州之力防他跟防什麼似的,要是溫禾安在自己身邊,他固然可以直接帶走,她年歲尚小,隻有自己一個親人,對九州與異域沒有明白的認知,他不必顧慮什麼。
但再不願意承認,事情的發展就是邪門到了這一步,奚荼感覺自己,溫箐和天都在一個無形怪圈裡,兜兜轉轉,千回百轉,仍是躲不過。一開始就讓人惡心的東西,總會一直惡心你。
溫家有三位聖者,他隻有一人,還被壓得舉步維艱,硬來肯定是不行。
奚荼不是沒想過迂回,異域王族大多很有個性,特立獨行,崇尚力量,跟九州世家打了小的,出來老的抱團風格相去甚遠,但事關還沒成年,沒有激發血脈的幼崽,並不會坐視不管。
要命的是,深入九州後,異域那些傳信的符篆,石頭都失了效。他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束縛了手腳的巨獸,都這樣了,九州還擔心他悄悄給族裡傳信泄露什麼機密。
奚荼也不是沒有想過悄悄跟溫禾安見面,將情況告訴她,問問她過得好不好,聽聽她的意願。
但他不能和溫禾安貿然見面。
王族之間,尤其是成年王族與未成年之間,受血脈影響太深了,溫禾安已經開了靈根,動了力量,奚荼不清楚她體內的血脈之力究竟處於什麼狀態,往壞了想,要是見面當即被引得全面爆發了,九州術和王族力量會不會在她身體裡打個死去活來?
到時候怎麼解決?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奚荼連個道聽途說的機會都沒有。
他在九州還跟半個殘廢似的。
眼前能走的路唯有一條,他現在轉身,回異域,整合力量再陳兵九州防線,跟巫山談判。他隻要帶走一個天都的繼任者,她不在,陸嶼然還少一個勁敵,巫山可能會答應。
但他不敢保證這其中需要多長時間,但至少短期內,別想再進來。
這不行。
他不能長時間和溫禾安分開,她從未動用過王族血脈,但這份力量確實一直存在,在成年之前,需要有同族安撫。至少不到真正無路可走的絕境,他不敢把她一個人丟在九州,這是原因之一。
這些多年,奚荼獨自一人,不遠不近地看著溫禾安,也竭盡所能搜集過一些事跡。
不多,但肯定真。
都說溫禾安在天都勢大,如魚得水,節節攀升,但她並非一心爭權奪勢,這麼多年,他追尋著幼獸氣息,被動地跟著“跑動”起來,知道她每年清明左右都會回琅州一趟,待幾天,陪伴逝去的親人。知道她總會在人間發生重大“疫病”,飢荒,兵亂的時候跟靈莊和珍寶閣做大額交易。知道她在晉入九境,開啟第八感之後四處去一些混亂無序的城池。
她漸漸長大了,經歷了很多事,完全能夠獨當一面,她的見聞,學識,關系網又塑成了她獨有的見解,她的熱烈情感。她和她的母親一樣,深愛著這片土地,她們的人生在這裡,難以割舍。
不論是離開九州,舍棄一切,還是可能要廢除自己的修為術法,永世被天地之力監視壓制,對溫禾安來說,無疑比死都可怕。這是原因之二。
早在數十年前,奚荼就已經沒動過讓溫禾安轉修王族術的念頭。
“我想著,等你血脈完全穩定了,長成了,我再離開。”
奚荼看著溫禾安,心裡從不報不切實際的希望,光是看管孩子不利這件事,就夠判定他是個糟糕的父親,更遑論多年來不聞不問,有再多理由都無法掩蓋缺席孩子人生的事實。
他不會有隨意說幾句就想要溫禾安喊聲父親這種愚蠢念頭。
裝裝可憐扮扮可憐相誰不會。
想補償,還不如給點實際的東西。
“這幾年,我一直在心裡想,和你見面會是怎樣的場景,我該說些什麼,又該怎麼讓你知道,自己並不是被遺棄的孩子。”
奚荼不擅說這些,他痛失所愛,父親當得手足無措,隻能摸索著用小時候溶族族長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她,又覺得不太對。異域不是很講親情,生死皆由因緣,心大得很,他肯定不能這樣對溫禾安。
“就算這次薛呈延不來,你找不到身上披著的這條孔雀裘,我也準備找時間與你相見了。”
溫禾安一直在靜靜地聽,聽著本該是生命中最為重要親近之人的愛恨故事,沉默著不置一詞,直到這時候,才動了動睫毛,啟唇問:“為什麼。我的血脈已經穩定了?”
奚荼搖頭:“不。”
“……是它快消失了。”
溫禾安維持著這個動作,皺了皺眉,不解其意。
“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我們族內,也從沒有出生百年空有血脈而不修王族之術的人,我猜,可能是你長久的擱置,讓它日復一日變淡了。”奚荼再喝眼前茶水的時候,水已經變涼了,滿嘴生冷苦澀。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溫禾安修習九州術的天賦很高,隨了她母親,這個奚荼知道,可她剛出生時,王族血脈之力同樣不弱。不知道怎麼回事,自打回溫家修習九州術之後,就一年比一年弱,起先還好,後面這十幾年,消失速度快得被什麼東西吞掉了一樣。
就連薛呈延,見面的時候都覺得詫異,好笑地說你這女兒,血脈怎麼弱得跟貓崽子似的。
奚荼摩挲著粗碗邊緣,沉吟一瞬,很快下了決定,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當即道:“異域有規定,王族秘技,絕不外傳。我不知道血脈消失的原因是什麼,你又接觸了什麼力量,遇到了怎樣的事,但未免發生意外,我將溶族血脈之力的作用告訴你。”
真遇到了事,也不至於靠猜。
溫禾安半握的掌心慢慢松開。
終於聽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她有預感。
溶族血脈真正的作用就是陸嶼然口中能夠壓制妖血的關鍵。
“溶,字面意思。”奚荼與溫禾安對視著,跟兩代之間正兒八經的交接一樣,聲音凝重:“在異域,這個字代表著悄無聲息的吞噬,蠶食,將所有可控力量納為己用。能力很強,但隻排在異域王榜第七,是因為太看重血脈之力,強的很強,弱的很弱,族群差距拉得太大。”
他朝溫禾安笑一下,舉例:“我這樣說——若是血脈之力無雙,心性無雙,甚至可以嘗試接觸九州山河之力,機緣夠多,活得夠長,說不定也能和你們帝主一樣,掌天下之力,做天地之主。”
但可惜。
又好像命中注定,溫禾安是九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