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一說,凌枝放心了,她往床沿上一坐,四根手指往她跟前一擺:“可以就行,你可是暈了四天,把我和陸嶼然都嚇到了。”
“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別擔心。”
溫禾安摁了下喉嚨,停了下,問:“他人呢?”
凌枝坐在床沿上,挨她特別近,早春的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身上帶著很濃的栀子花香,此時伸手一指窗外:“出去了,才走沒多久。不過這結界是他的,你醒了應該能感覺得到,不出意料的話會馬上趕回來看你的。”
“他這幾天都這樣 。”
“我從前怎麼都看不出來,陸嶼然居然挺會照顧人的。”
她每次說話口吻裡都帶著自己察覺不到的直白與張牙舞爪的活力生氣,偏偏表情很是一本正經,溫禾安每次和她說著說著唇角就往上翹,覺得她可愛。
頭腦一清醒,琅州的事也就隨之盤踞而來,溫禾安聽凌枝說話聽得仔細,半晌,捉出就放在枕頭邊的四方鏡看了會,低聲問她:“他這幾日心情如何,有沒有生氣?”
凌枝都無需回想,腦海裡對這幾日結界中的低氣壓印象深刻:“我就沒從陸嶼然臉上看出過表情,不知道生氣沒生氣,但心情肯定是不太好。”
“不過我有一日見了商淮,他看起來倒是挺氣的,怒發衝冠,每根頭發絲都冒著火星。”這麼一說,凌枝琢磨出了點不對,來了興致,臉上光彩熠熠:“怎麼了,你還對巫山下手了?”
溫禾安有些無奈,搖了搖頭,坦白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過程中算是借了借他們的勢。”
才開始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便設身處地想過事情結束後陸嶼然會有的反應,想不出所以然來,隻是心中有種直覺:他不會因為這件事和她生氣。
可人都有情緒。
他們現在的關系就是有一點不好,私事上一切都好說,不論小問題大問題,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可一旦涉及到正事,涉及背後要做的事與巫山,她就有點拿不準尺度。
凌枝一聽不是大事,也覺得沒什麼。
她和陸嶼然認識也這麼多年了,一共就見過兩副面孔,正事上不近人情,說一不二,私事上目不染塵,毫無人氣。動起情是什麼模樣,別說沒見過,就連想都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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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次見到了。
凌枝琢磨了下,仍不以為意:“就算不跟陸嶼然在一起,該算的還得算,隻能怪負責此事的人腦子反應太慢,戰場之上,本就各憑本事,難不成算之前,還得提前跑上去跟他們打個招呼麼。”
溫禾安被她說得笑起來,點點頭:“說得也是。”
“是吧?”
凌枝蹬掉軟靴,爬上床的另一面與溫禾安肩挨著肩,雙腿曲起來,下巴磕在膝蓋上,話匣子一破,憋了好幾日的話止不住往外冒,聲音有點恹,有點像在說悄悄話,但細聽又不是。
說那日一眾隊伍是如何震撼,九洞十窟,寒山門那個領頭的年輕男子臉上的表情如打翻了調色盤隨著戰局變幻而變幻,又是捏拳,又是大笑,最後恨不得拿個大喇叭為她吶喊助威,那陣勢,惹得陸嶼然朝他至少看去了三眼。
也說那群人看到陸嶼然出手時驚疑不定,呆若木雞,還極盡想象猜測她的身份。
聽到這,溫禾安微怔,那日戰況太亂,小世界都炸開了,滿眼都是雨,火與血,確實抽不開心神感應其他的力量。
她沒想到陸嶼然和凌枝出手了。
凌枝見她不說話,偏頭一看,頓了下,說:“我不是覺得你打不過溫流光啊,天都不是慣來偏心,她身上那麼多東西,你赤手空拳的,當時那個情況,她連本命靈器都熔了,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吧。”
溫禾安眼睛微彎,掌心貼在她手背上,溫聲道:“我知道。”
“陸嶼然挺出乎我意料的,你們商量好了?”凌枝嘀咕:“我是沒什麼所謂,反正除了你們,也沒誰見過我,他——”頂著帝嗣之名,站在巫山隊伍最前列,在千萬人的注視之下避無可避,仍要出手。
凌枝想一想巫山裡的那群頑固老東西會是何等的震怒,頭皮就不覺有點微麻。
她看著溫禾安:“我先前問過你,你一直還沒回我呢。”
迎著她透徹清明的眼睛,溫禾安想了會,輕聲道:“阿枝,我與他,是認真的。”
話音落下,舌尖上的字一頓,這些話於她而言,也是新奇的體驗,說出來時顯得有些慢吞吞的:“我自然也是認真待他的。”
說這話時,溫禾安不知道這份感情能到什麼時候,未來的路究竟走得順不順。她的人生好像水中一個巨大的漩渦,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漲,總是被外界裹挾著,無論怎麼掙扎,好像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她通常不去想這些,她隻做好當下的事,也隻知道。
——至少現在,她喜歡陸嶼然。
她對他,跟對別人不一樣,下意識的不一樣。
凌枝看了她一會,抹了把臉,先輕哼了聲,又道:“我就知道,我看出來了。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想明白的事,肯定不會讓自己吃虧。”
溫禾安看出點不對來,伸手碰了碰她微尖的下巴,問:“阿枝,你怎麼了?”
凌枝說了這麼一堆,好像就在等她這句話。此刻偏過頭來與她對視,鼻翼翕動,眼皮沒精打採一耷,整張臉貼進她的掌心中,熱熱的氣息隨著聲音滲出來,有點悶,不負往日清脆:“有點煩。”
說罷,她手掌微握,又道:“但我已經下過決定了,等會就回本家。”
溫禾安原本就對溫流光最後用的穩固第八感的東西有點印象,存有疑慮,但不能確認,現在一見凌枝這八百年難得見一回的愁苦模樣,頓時了然。
陰官家內部的事她不好插手,隻是靜靜讓她貼著,皺眉問:“就回?秘境的傳承你不要了?”
“我先回去一趟,把事情解決了再來。”凌枝說:“秘境還早,都還在汲取力量,外圍那六個沒個十天半個月出不來。裡面那個就不說了,少說還要兩三個月,遠著呢。”
陸嶼然和凌枝這兩個命中被選定的人好像各有各的神異之處,許多尋常人猜來猜去猜不出個所以然的事,他們一眼便能看穿,可這樣的本領,兩人都不覺得是什麼好事,連提都不願意多提。
凌枝在她身上靠了一會,小臉一肅,起身準備離開,卻和溫禾安同時感應到結界外極速攏近的霜雪之力,她不由得撇撇嘴:來得還真快。
看在這些天陸嶼然大開私庫,將什麼靈丹妙藥都眼也不眨給溫禾安用上的份,凌枝在溫禾安耳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替這人說了兩句話:“帝主想在自身力量耗盡之前徹底解決妖骸,叫九州從此後顧無憂,因此做了一些布置,陸嶼然是這布置中最重要的一環。”
她紅唇微張:“九州重任系於一身,巫山還對他另有要求,反正,他挺不容易的。”
凌枝發誓,自己是第一次用不容易來形容除自己以外的人。
實際上,她覺得陸嶼然有時候隻能用慘來形容。
生來被神殿選中,無上殊
榮,哪次提起來,不叫天都與王庭之人嫉妒得眼睛淌血。可被神殿選中,也意味著他注定在什麼也不懂的年齡就要承付起一切,無從選擇的境況,延續至今。
第八感強大無匹,是專為溺海妖氣與殘骸選擇的,不能對人動用。
修行至今,磨難比旁人隻多不少,磨出了一身頂尖戰力,卻不能隨心所欲與人交手,因為交手會導致流血。
這個時間段裡,連一身血液都要留給九州,不屬於他自己。
凌枝身在局中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種窒息感,所以其實有時候,是能理解陸嶼然那種越來越沒人氣的討厭性情的。
至少是奔著成仙去的,不是入魔就成。
“走了。”她道:“過段時日再來。”
說罷,凌枝趿鞋下地,跟陸嶼然打了個照面,身影消失在屋外如流春色中。
小竹樓裡很是安靜,隻能透過支開的窗子,聽到外面傳來的樹葉簌簌摩挲作響的輕微響動,像正在下一場綿密的雨,間或夾雜著一兩聲鳥雀振翅而起的撲稜,溫禾安仰著頭,視線追隨著在門邊倚了下,又走向床沿的人移動。
她眼裡笑意隨著唇畔弧度擴大,有種春花夏果般的爛漫與甜蜜。
陸嶼然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一會,朝她伸手,她便很是自然地將自己的手交給他,看他將靈力注入自己的筋絡中,極快地遊走一圈,又聚於指尖,他道:“恢復得不錯。”
“嗯。”
溫禾安眯了眯眼睛,指尖都舒服得蜷了下,輕聲說:“我才起來,感覺身體裡有很多種靈藥,七彩果,黃金蓮,雪蠶,晝日桑……我不會將你的私庫都掏空了吧?”
陸嶼然確實是臨時過來的,雙肩和衣袖上都還攜著穿梭時沾惹到的晨露,眼睫和眉毛上都淌著點湿意,聽她一樣一樣將這些東西說出來,好像要悉數記著,好清賬似的。
不由又想起那眾目睽睽下往後退的一步。
他五官生來就清貴,不用刻意控制,隻眼皮一搭,就落出且冷且怒之色來。
“沒。”
陸嶼然手中松了勁,指尖將從她手腕上微松,卻被她反手捉住,搭了上來。溫禾安發現他們都有一點好,生氣與不愉悅都表現得很明白,再看看他眼尾線條,唇畔弧度,都根本就是給她看的。
她問:“生氣了?”
陸嶼然站在床沿邊,居高臨下看她,看他們交疊在一起的手,好半晌不曾說話。
溫禾安靜了靜,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琅州事關禁術,我祖母也在,若我要選座城池當自己的地方,隻會是它。能不動幹戈地奪它,我不會不做……”
陸嶼然聽了開頭,就知不對,後面的話隻會越聽越不是滋味,於是徑直打斷她,清聲:“沒跟你說這個。”
面對她怔住的眼睛,他一字一句道:“不論將他們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人是誰,都是他們技不如人,丟人顯眼,滾回來反省就是,巫山與我沒那麼輸不起。”
溫禾安張張唇,吐不出一個字來。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惹他生氣的地方。
不是、 都挺好的?
陸嶼然眯了下眼,他彎腰,氣息迫近,最終懸停在她鼻翼一側,再往前,她抓著他的手慢慢用了點力,睫毛一下下顫起來。他壓下去,觸到一片溫熱柔軟,稍一抵,她就尤為自覺地將他放了進來。
他緊接著嘗到了唇舌間化不開的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