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無解之局,她要選,就選最危險的一條。
——她偏要在這裡,在溫禾安的眼皮底下,開啟第二道八感。
明黃色的光芒將她整個人包裹,灑下一場燦燦光雨,隨著這雨落下,溫流光感覺自己因為壓抑太久而變得格外糟糕的第二道八感漸漸有了恢復之勢,她咬牙,一字一句道:“那就來試試。”
溫禾安靜了一會,低聲自語:“有穩固八感的效果麼?”
她點了下頭,垂睫,道:“那就看看吧,是我出手快,還是它恢復得快。”
話音落下,純黑衣影與紅衣纏鬥,交手的招式快到極致,悶哼聲和血腥氣往往同時彌散。
自打發現溫禾安死不了,凌枝放下心,看天上的聖者之器打鬥看得津津有味。
作為鎮守溺海和淵澤之地的補償,她天生有雙可勘萬物的眼睛,總能一語中的。看著看著,她發現那座小塔是很不一樣,它好像在緩慢啃食另外兩道聖者之器,要一點一點將它們都吞到肚子裡去,每吞入一份力量,塔身的顏色就更鮮亮一些。
她看得眼睛愜意地彎起來。
溫禾安是算到捉了穆勒,天都肯定有聖者坐不住,會要悄悄來一趟,所以來逗逗溫流光,叫她開不成第二道八感,還乖乖送出兩道聖者之器。
讓這塔吃飽一點,好轉頭去應付天都的聖者。
哎呀。
這一套一套的,真不愧是她。
直到凌枝看到溫流光在自己面前拍碎了那顆明黃色的石頭,光雨撒下來,才在漫天的猜測和陸嶼然無聲凝睇過來的視線中倏的變了臉色。
一張稚氣滿滿的小圓臉被寒意凍住,她脊背拉得筆直,圓圓的眼仁裡天真的光亮泯散,頓了頓,話語中的冷酷之意撲面而至:“秋、水?”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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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商淮下意識念了句, 話音落下後也回過神來,他看向凌枝,低聲問:“這東西不是一直被陰官家當做重寶封存著嗎?”
凌枝微微抬起下巴, 唇抿得有些緊。
關注這場戰事的老油條不少, 因為秋水屢次與陰官家軟磨硬泡打過交道的也不在少數,世間之物,能對第八感有增益的本就寥寥無幾,而號稱能穩固乃至提升第八感的靈物,唯獨這一件。
三家家主早前都與陰官家交涉過, 願以重金相求,但都被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絕了。
商淮很快也不想再提了, 他想起來,如今陰官家做主的是那位師兄。
凌枝不再撥弄自己的發辮了, 她盯著溫流光身上的流金色澤看了一會, 捏了捏拳。溫流光此舉看似是被溫禾安逼得無路可走了,是, 她確實是無路可走了, 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陰官家也拉下水了。
此一戰後, 在所有人眼中,陰官家跟天都就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什麼都不需要多說, 說什麼都沒用,上次為天都懸賞雙煞果,這次又給了秋水, 都是鐵證。
陰官家不惹塵事,不入紛爭, 不幫任何一家,正因如此,他們有特權搜查九州之內任何渡口,在任意州城內引兵穿行。如今這個原則被打破,立馬就會引發數不清的麻煩,還有紛至沓來的各種試探,拉攏,謀求合作。
凌枝心中很不舒服,那種不舒服就像是被無數隻螞蟻啃噬,她很想面無表情一把火燎了所有讓她感到困惑,不解乃至不可名狀委屈氣悶的東西,可腦海中仍有聲音在說,不能這樣。
但,她在她師兄身上的耐心,被徹底磨沒了。
溫禾安隱晦地掃了眼雲層上方,聖者之器的碰撞激烈無比,耳畔哪哪都是振聾發聩的巨響,而嘈雜聲浪中,唯有一道聲音格外清晰,是從腦海深處傳來的,“咯吱咯吱”啃食硬物的聲音。
那是玄音塔。
她費了很多的心思與時間,不誇張地說,半條命搭進去才得到這座塔。
如此強求,是因為早在進塔之前,她就詳細查過玄音塔的來歷,知道它非比尋常,知道它有詭異的吞食之能,得到它這麼多年,她一直在養著它,用各種奇珍異寶,養到現在越來越挑,隻吃聖者之器。
一下子給它兩道,不知道它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應該不成問題。
自從被溫流光的人綁走過後,她就有點搜尋靈器,購買靈器的下意識行為,等妖化現象出來後,這種行為就成了習慣。
她很清楚,當災難真正來臨的時候,家族太不可靠了,又或者,會反過來成為要命的刀刃,在提升自己實力的同時,她需要一些讓自己心安的保障。
溫禾安斂神,指間攜著幾道刃片,跟溫流光近身交戰。
兩人狀態都不好,方才那一擊,耗去了大部分靈力,現在的對撞卻更兇,場中隻剩兩道殘影和時不時一閃而過的刃光。
每一次,因為秋水發揮作用而好轉的狀態都因溫禾安的攻勢而惡化,每一次,溫禾安手中的刃片,卦圖,乃至雙拳,都能將她逼得後退一步。
這戰場不比演武臺,能退的地方很多,可每一步都像個恥辱的烙印,冒著滋滋的熱氣灼痛肌膚和肺腑。
溫流光臉上不曾表示,可心裡始終難以置信,難以釋懷。
難以釋懷溫禾安能在不開啟第八感的前提下,化解她的第八感。
她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如果隻停留在現在這樣的狀態而無突破,她不可能再贏過溫禾安。
溫流光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煎熬的時刻,大概人都如此,越渴望得到,就越是難以如願。
雙煞果拿到了,契機到了,就連秋水也想方設法從陰官家帶出來了。
卻卡在這。
能圓滿,卻不能圓滿。
“咳。”右肩被洞穿,溫流光依然不管不顧,自己傷一分,就要在溫禾安身上找回一分。她抓住了一隻同樣染血的手,那血尚還溫熱,分不清是誰的,她低喘一聲要將它也洞穿,可這次沒能得逞,那手反過勁來,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
兩人再次交手。
溫禾安表情很淡,似乎將疼痛都抽離出了身體,她步伐稍停,稍帶譏嘲:“如此看來,還是我的動作更快一些。”
溫流光從喉嚨裡發出不甘至極的喘息聲,她的狀態太差,差到支撐不了第二道八感的殺戮之氣。她能感知到那種機緣轉瞬即逝的玄妙,而今種種形式都在告訴她,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事情已經發展到了現在這一步,你究竟要怎麼做。
是抓住契機和秋水最後的尾巴,將它們最後的功效加持到第一道八感上,就此認了你今生唯有一道八感了,還是抱著執拗的幻想,等契機完全消失,再花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它再次開啟。
理智告訴她,要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可情感上仍在搖擺,不能接受。
直到最後一刻。
逃無可逃。
溫流光深深吸氣,雙手手背上青筋乍起,陡然結印,將第二道八感給的所有玄妙之氣通通施加到第一道八感,她的殺戮之鏈上。
這一動作輕松許多,雙感本就相通,第一道八感開啟已有些年頭,而今吸收這點東西很快,宛若嗷嗷待哺的幼獸,隻知自己吃到了點好的,渾然不知自己吃的究竟是什麼。
望著這一幕,溫禾安止住步伐,手中靈光消散。她們都很清楚,到這一步,溫流光的第二道八感廢了,就算一些東西疊加到第一道
八感上能有所提升,也提升不了多少。
溫流光這次是真正的損失慘重。
溫流光看著她,眼神席卷裹挾著滔天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她和著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我記下了,來日你必以命來償。”
溫禾安反而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她探身上前,雙雙又過一掌,才在溫流光滿是冰意的眼睛中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吐字,氣息很熱,是那種不顧死活打一場之後會有的灼熱:“這話就算了吧溫流光。你我之仇,何止今日。”
“既已廢去一感,你這天生雙感、刻意唬人的噱頭,也該撤下了。這麼多年,我聽膩了。”
溫流光硬抗體內驟起的紊亂,被此話激的倏然抬眼,道:“那就看看,今日誰死誰活。”
“你猜錯了。”溫禾安與她對視,低低咳了一聲,明明也受了重創,眼神卻很明亮,明亮到像是點了一簌火,能將骨骼都燒化:“我這時候殺你做什麼。”
她開始抽身後退,好整以暇的從容,聲音落入溫流光一人耳裡:“還記得嗎,這百年裡,你在我面前說過多少次我是鳩佔鵲巢的野、種,低賤不堪,今日我悉數還給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啟而不用又如何,戰況如此,你底牌出盡,不也被我逼殺至此?”
幾句話,讓溫流光有如烈火焚心,這百年來說的每一句都像笑話,嘲笑的不是溫禾安,而是自己。
她萬般不屑溫禾安的身份,卻被她壓制,眾目睽睽之下顏面盡失。
溫禾安退出戰局,溫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無,還要再追,被先前為她守陣的長老們目光晦澀,丟出一個結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視線,啞聲對她道:“少主,此時不宜再出手,穩固八感重要。此處發生的事,族中已經知道,聖者讓您固守本心,經此一役,就算不曾開啟第二道八感,殺戮之鏈也可更上一層樓,再有秘境中的傳承,您不會比任何人差。”
溫流光閉了下眼,半晌,啞聲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溫禾安想摧毀我的心智,可我不至於,連輸一場都輸不起。”
她隻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別人說“那個開啟第二道八感失敗了的‘天生雙感’”,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打擊,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時日。
大雨滂沱,溫禾安走出來的時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結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鑽回她的袖子裡,厚重的雲層之中,聖者之器的對撞餘波仍在,攪得紅光陣陣。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饋,玄音塔將兩道聖者之器都吞進了肚子裡,但被打掉了兩隻金鈴,塔身被撞歪了一塊,但它很滿意,抱著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對這場戰鬥的收獲,溫禾安也滿意了。
許多道視線都在看她,潑天雨簾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夠想象,忌憚,唏噓,或是純粹的看熱鬧,她拂過手背的一層血,抬睫,看見陸嶼然和凌枝就站在不遠處。
四目相對,陸嶼然眼底墨色很沉,無視漫天無聲的注視,朝她走出一步,袖擺上璀動的流銀成為雨幕中唯一的色澤。
察覺到戰鬥結束,很多隊伍已經收回蘊鏡,江召卻盯著這一畫面沒動。
溫禾安隨意掃過巫山眾人凝重得不行的臉色,朝陸嶼然與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動,劃開一個空間裂隙,消失在原地。
陸嶼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須臾,薄唇一壓,壓出滿帶涼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是溫禾安不想將他和巫山扯進這個漩渦,還是不太想承認這段關系,臨陣脫逃了。
她眼睛轉了轉,也跟陸嶼然保持了距離,閃身一躍,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遊龍般蹿遠找溫禾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