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止住了話音。
這也是她最想問的。
羅青山十分無奈,這次診脈,隻讓他看清了一件事,就是為何陸嶼然又用到了簍榆粉。他在心中低聲嘆息,如實道:“應當是……公子的血。”
溫禾安一時靜默,心也不知是該繼續懸著還是先落下去,她看了看陸嶼然的側臉,又不期然瞥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神情,有點不好意思,幹脆垂著眼看地面,不吭聲。
羅青山接著道:“屬下這段時日會再留意,若有進展,第一時間告知公子與姑娘。”
這次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陸嶼然轉身上了書房。
溫禾安回自己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一會,想了想,還是上去拿了藥,去了陸嶼然的小院裡,上了二樓,叩響了他的房門。
三聲之後,門由裡而外被推開,陸嶼然才洗漱過,墨發與眉眼間都淌著湿潤的水汽,他以為會是羅青山和商淮,卻見到門後一雙剔透清潤的眼睛,他抵著門的指骨微頓,視線從跟她臉上劃過,問:“怎麼了?”
溫禾安朝他遞了遞手中的瓷瓶,輕聲道:“換藥。”
第49章
夜深寧謐, 四下無聲,僅存的聲響是窗外樹影在風中的偶然搖顫。陸嶼然倚著門靜了片刻,轉身往屋裡走, 溫禾安便順勢將門輕輕帶上了。
屋裡煥然一新, 陸嶼然才從湢室出來沒多久,正坐在書案後處理巫山事務,現在被臨時打斷,也沒有繼續的意思。
他脊背貼著整面萬歷櫃,壁櫃上擺著一盞綠翠含香鎖瑞, 一道黃楊木鏤空透雕如意,另有幾厚疊嚴密緊湊的書齊整摞著, 有種說不出的肅落清淨之感。
溫禾安跟著走過去,捏著手中素淨的細頸瓷瓶, 溫聲說:“我來的時候, 在樓下看見了羅青山和商淮,羅青山給你帶了藥, 但是不敢上來, 正和商淮唉聲嘆息。”
拿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無辦法。
陸嶼然皺了下眉,難以理解羅青山謹慎之至的作風, 他道:“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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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
溫禾安將瓷瓶放在壁櫃一角的格柵上,見他凝眉看著她,別無動作, 她定了定,指尖輕輕撥弄開他的衣領。
聳起的流暢鎖骨線旁是深邃冷白的頸窩,視線往上, 見早先還亂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經褪了,隻留下兩道將凝未凝的血點, 經絡起伏間尚還沾著沐浴時的冷氣。
溫禾安看了一會,側首去拿瓷瓶。
瓷瓶裡面裝著藥粉,她又轉動靈戒拿出一瓶靈露,將靈露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湿一層,裹著藥粉輕輕摁壓到冷色肌理上。
她離得很近,咫尺之間,觸手可及的距離,專注上藥時眼睛睜得很圓,眼睫都凝住,安安靜靜,一點都看不出此前囂張直白的樣子。
棉花的觸感輕柔,她的指頭不小心碰到肌膚的力道也輕,帶著夜裡的些微涼意,沒幾下,陸嶼然就撇開視線,長指抵了抵她的腕骨,稍微拉開了點距離,點墨眼瞳裡潮瀾迭至:“好了。痒。”
溫禾安安靜看了他一會,給傷口上裹了層靈力。
她其實該有很多疑問的,以頂級九境強橫無匹的恢復能力,一個白晝交替,足以叫白骨續接,斷肢重生,這種程度的傷口為何沒消。羅青山是巫山最出風頭的後輩,劇毒蠱蟲如數家珍,皆玩弄於鼓掌之中,為什麼一聽他流血就如臨大敵,緊張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血裡藏著什麼玄機,為什麼能解毒,又能壓制傀線。
從前她沒發覺,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她該問,卻沒問。
陸嶼然摸不準她的意思,看那雙眼睛,卻永遠透徹,幹淨,親近或是抗拒,半點訊息都不提前給。
他倚在原地沒動,側臉沉在水一樣無聲漫過的半面陰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頭,喉結滾動:“你剛回溫家時,說至親去世,說的是誰。”
溫禾安就勢將手中的瓷瓶放下,盯著地面上隨著燭光搖曳的黑影。
來之前,她就知道會在這間屋子裡發生的,絕不僅僅是上藥一事,又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她是自己推著滿身謎團走進來的。
不論是為了後面的合作,還是別的一些什麼,她注定要將事情說開。
陸嶼然的問話,正好為此開個頭。
“被天都的人找到時,我才過了十歲生辰。”她唇角往上翹,眼神清淨,話音裡含著點虛渺之意,像穿過長久的時間,再倉促回顧許多年前的情景:“人間戰亂連連,餓殍遍野,山野裡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爛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遺棄時,尚不足三歲。”
溫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這麼高一點,什麼都不會,隻會哭。”
那其實是個怎樣竭力描述,世家高門之子也永遠體會不了的世界,殘酷冰冷,屬於最底層的枯敗腐爛,雲端之上的人垂眼看著,心中未必會起一絲憐憫波瀾。
“我的母親當年也是天都的少主,天都有規定,家族培養的少主,要麼家族安排聯姻,要麼對方接受審核入族居住。我父親不願入族,我母親又非要與他在一起,他們海誓山盟,自信情比金堅,一嘗情愛便奮不顧身,將家族也拋諸腦後。”
溫禾安說這話時盯著一個地方不動,嗓音有些淡:“世上愛情大抵就是如此,情至深時如火,情至淡時如冰,他們最終兩看相厭,看我也覺得厭惡,我母親在無盡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親嫌我是拖累,僕從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將我遺失在人群之中。”
“……”
“我還有個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她一手帶大了我。”
溫禾安抬眼,看著陸嶼然,輕聲說:“非親非故,她自己也一貧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見到我的時候很猶豫,第一時間偏過了頭,但我小時候特別……”
她頓了下,不知該用什麼詞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別討厭,我一看她,就抓著她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還掉了顆牙齒,一邊哭一邊跟在了她後面,甩都甩不掉。”
“當時是冬天。”溫禾安接著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終於門開了,她拉著我進了門,遞給我一碗清米湯。”
她活了下來。
有了真正的親人,有了永遠割舍不下的牽掛。
“天都的人來找我的時候,我很茫然,茫然之後又覺得開心。”溫禾安的聲音很穩,一些驟烈的,難以釋懷的情緒像是被細水流長的時間抽幹了,“因為我的祖母年歲大了,背彎得直不起來,腰傷成疾,一到風雨天就整夜整夜睡不著,卻仍有堆成山的事要做。谷子要曬,棉球從枝頭踩下來還要再摘……”
要隨時準備好東西,聽到戰爭的訊息時,牽著兩個半大小孩,從一座城池逃到另一座城池,時時懸心。
“她不用再操勞了。”
終於可以和高門深院裡一輩子沒吃過苦頭的老夫人一樣,從此被花團錦簇圍繞,頤養天年。別人再提起她,不會再壓低聲音唏噓,說這真是個苦命的老太太,隻會又羨慕又感慨,說她的孫女回了家,孫子也進了仙門,這真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
“那日城中發生了動亂。”直到這個時候,溫禾安才壓抑的皺了下眉,瞳仁微微一縮,眼底似乎映著那日的血色:“我回去的時候,祖母徹底倒了下來,身體在門檻裡,頭在門檻外,血都流幹了。”
隻有眼睛還沒閉上。
十歲的溫禾安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穿鮮豔的石榴裙,給祖母和討厭的兄長買了很多東西,眼中光彩燦燦,笑靨璀然,那本該是她最開心的一天。
卻成為了她最為遺憾,痛恨,懊悔,無數次深夜驚醒回想,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還沒動作,已然死死咬著手指崩潰,睜著眼到眼裡全是血絲的夢魘。
陸嶼然抬眼看她,眉目如籠寒煙,他第一次從溫禾安身上覷見層難以形容的悲傷,卻清楚的知道,她今日吐露部分真相,需要的不是任何安慰。
“我當時太小,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
那種深切的無能,無力感讓現在的溫禾安都依舊搖頭,說:“後來在天都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和溫流光鬥得分身乏術,為他們做事,給他們當刀。隻是每年清明,我會回琅州一趟,漸漸的,也查到了不少消息。”
“最開始,我隻覺得祖母死得蹊蹺,後面有自己的勢力之後,又查到了別的
事情,原來琅州動亂,死的不止我祖母一個。那日死了足足上千個老人,都是老人,這是不是太巧了。”
陸嶼然看著她,一條線於此時露頭現尾,他清聲吐出兩個字:“禁術。”
所以她在第一次聽到外島之事和禁術扯上關系的時候,表現得如此在意,對這件事緊追不舍。
溫禾安朝他頷首,睫毛急促扇動兩下:“對。隻是查到這,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天都不讓查,她隻能壓下來,無人時再抽絲剝繭地深究。
房內一時又安靜下來,她幹脆也學著陸嶼然的樣子,在對面的書櫃邊上倚站著,隨著這番動作,裙擺的褶皺垂蕩至纖細的腳踝,像起伏追逐的浪花。
他們再一次對視,這次誰也沒有先避開,溫禾安甚至當著他的面撫了撫自己光潔的左臉,她低低地嘆息,被這些事情,這些東西逼得煩惱不已,不堪承受,但並沒有半分求助的意思。
她眼中積蓄著一泓清泉,將鬢邊碎發拂開,輕聲道:“還有我體內的毒,真正發作時比你想象得更為棘手,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辦法,但也好像……暫時隻能如此。”
陸嶼然終於知道她今夜前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樓下有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溫禾安不為所動,她唇瓣微微上翹,眼裡很是純淨,道:“昨夜你問我的問題,我聽見了,也記起來了。”
她不避不閃,也不是心虛,但聲音卻莫名放低了些:“我沒想到你會聽見……確實,是我先說的。”
那是一面空白的聚音石,在流放歸墟之前,她時常不離身的帶著,當下的境況,煩心的事,總是習慣性地捏著石頭喃喃說兩句,說給一位死去的老人聽。那日驟然出事,也是她最先將那塊聚音石毀了。
因為藏了太多秘密。
陸嶼然倏的抬眼,眼底情緒極重,周身氣質清寒無比,溫禾安最終啟唇,給他回答:“我們有時候太像了。”
如果這位帝嗣滿腹心機,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始終高高在上,漠視眾生,溫禾安並沒有那麼多顧忌,她一心一意地利用他,找個合適的時機徹底推一把,將他賣給塘沽計劃,自己長袖抽身,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
但陸嶼然偏偏不是,他是山巔之雪,性情淡,喜靜,窺不出情緒,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叫他沾上些紅塵之色。
什麼爭鋒相對,鬥死鬥活的情形都想過了,殊不知竟會是這樣。
一起用膳,一起過節,一起闖秘境,漸漸在夜裡觸到對方的手指也能毫無所覺地翻個身,習慣了兩道氣息融洽,交纏,在她冷靜地對聚音石說出自己不想再耗下去的前幾天,陸嶼然還在為自己出門取花露,問她頭還疼不疼了。
那種感覺,那種心情太復雜了。
溫禾安突然厭倦了和這位巫山帝嗣日復一日的相處,耍心眼,配合塘沽計劃,每次那邊傳來新的指令,都會讓她感覺到一點難以形容的暴躁。他們如此相似,背負的責任一樣,渴求的東西也一樣,身份注定了不能和平相處,遲早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