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看了看陸嶼然,抿了口熱茶,指尖被燙得發紅,話語認真:“日後別叫二少主了,喚我姓名吧。”
“至於打算,暫時還沒想好,隻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她莞爾:“才和你們家公子談了場交易,大概要先跟著大家混一段日子。”
“真鬧翻了啊?”觀她行事分析揣測得出結論是一回事,聽到本人親口承認又是一回事,商淮忍不住挑挑眉:“我看那夜在一品春,你對那幾位長老尚還手下留情,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也正是另外兩位天縱隊正副指揮使關心的。
溫禾安不太喜歡將私事袒露人前,但此事沒辦法,不止是日後免不住要和這幾人打交道,而是她得說給羅青山聽。思及此,她眉尖淺淺簇起來,聲音清得像早春竹葉上的一點瑩潤露珠,徐徐道來:“我十一歲回天都,彼時才開靈竅,又逢至親去世,渾渾噩噩,應對不堪,對天都內外之事一概不知,溫家聖者見我如此,吩咐左右命我之待遇,稱謂,一與溫流光等同。”
“隔年。聖者為族中後人測靈竅根骨,測出我為千竅之體。”溫禾安說著覺得好笑,勾了下唇角。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溫禾安自顧自說:“同年,溫流光吩咐左右親信將我擄走,出天都,繞路上王庭,一路抵西,晝夜兼程走了三四日。”
時至今日,她已能將此事輕描淡寫描述出來,半字不提這路上的驚駭,懼怕,苦楚,“溫家聖者與親信到的時候,我已經暈倒了,再睜開眼,見自己回到了天都,隻是尚來不及說話,便毒發了。”
羅青山對“毒”字十分敏感,溫禾安正巧也在看他,當即頷首,輕聲道:“是杜鵑連裡。”
“前些時日向公子請教的杜鵑連裡與雪盞,確實都是發作在我身上的毒。那日問公子的事,也非空穴來風,隨口杜撰,當真是……確有其事。”
羅青山臉上的驚訝已經不能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他怔怔坐了一會,隻覺後面事情大概都與自己無關了,幹脆凝眉細想,最後無聲挑開藥箱,須臾間就已抓了數十種毒丸出來放在自己手中掂量。
商淮抓著椅子不動聲色離他遠了幾寸,聽溫禾安繼續說:“我與溫流光結怨已深,我一直以為這毒是她下的,從未想過有別的可能。但今夜她告訴了我一些真相,說這毒出自溫家聖者之手。培養我也不是因為那點血緣之情,是因為在帶我回來的那刻起就知道我是千竅之體,他們想等到一個成熟的,選擇了強大防御之力做第八感的千竅之體,用以成就溫流光的殺戮雙感。”
“什麼意思。”商淮一時覺得腦子不夠用,他問:“千竅之體無師自通,適應百家,這我知道,但它為什麼能成就雙感。”
羅青山是唯一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他一邊打量著藥箱裡琳琅滿目的毒,一邊脫口而出:“因為它適應百家。殺戮雙感強歸強,卻有失控的風險,千竅之體若是完全成長起來,再選個穩妥的,強防御之力的第八感,將它剝奪移植出來,植入溫流光的體內。如此一來,失控之時,千竅之體就會將殺戮之意困住,她能真正做到情緒穩定,轉換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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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然原本靜謐無聲地聽,心中不是沒有疑問,“至親”是誰,但一直引而不發,沒想在人前提她的傷心事,此時手指微頓,掀了下眼,語調一時冷到極點:“剝奪?”
商淮大開眼界:“還有這種說法?那我若是有意,豈不也能用這種方法集齊八感?”
羅青山自然先回答陸嶼然的問題:“公子,此術陰邪,二、禾安姑娘這樣的修為,若要完整剝奪,需要聖者出手了,而且也有不小的風險,是一手險招。”說罷,他才清醒地擊退商淮不切實際的想象:“你算了,你沒有第八感,還有,沒有聖者為你出手,太劃不來了。”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
陸嶼然看向溫禾安,她現在好像完全調整好情緒了,見他看過來,也扭頭看他,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根手指往喉嚨下比了比,動作很有點俏皮的從容:“我當然生氣,所以把能殺的都殺了。”
商淮不由噎了下,一時不知道究竟該同情誰,他眼珠子轉了圈,問:“你們談的什麼交易?”
溫禾安回他:“我可以幫你家公子做事。”
不等他問,她迎著滿屋人的視線,垂著睫,壓著手指認認真真道:“他們偷偷摸摸整出一個塘沽計劃,你們怎麼不能也請個外援。你們不能做的事,我都可以做。”
“截殺江無雙,圍困溫流光,或者找個適當的時機……把他們都殺了。”說到最後,她咳了聲,分明沒有氣勢,止不開的殺機就是在無形之中蕩開,危險異常。
商淮,幕一和宿澄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脊背挺直,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溫禾安歪歪頭,說:“而且我對帝位沒興趣啊,不跟你們公子爭。”
剩下幾人左右看看,面面相覷,心中最後一絲疑慮散去。
從始至終,陸嶼然對那句不爭帝位興致缺缺,此時隻問了句:“你想怎麼做?”
溫禾安思忖一會,半晌與他對視,眼睛黑白分明:“我想在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時動手,溫家聖者不會離開天都,但如此重要的時刻,她的心腹穆勒一定會來,我要麼抓了他,要麼殺了他——我要知道自己究竟被種下了什麼東西。”
“溫流光開啟二道八感,必然是暗中閉關,不會廣而告之將自己置於千萬人的眼皮底下。”商淮忍不住反駁:“你在她身邊安插了靠譜的眼線?”
溫禾安搖頭,輕聲說:“她沒法低調。雙感不好開,閉關風險十分大,需要提前準備的天材地寶不知幾何,別的東西不管有多珍稀,天都總有辦法弄到手,唯有一樣,也是最重要的一樣,他們沒有辦法,一直為之苦惱。”
滿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好奇心被吊了起來。
溫禾安又抿了口茶,揭開謎底:“雙煞果。”
她一說雙煞果,在座幾人驀的就懂了。
雙煞果的名號不常見,不是這東西不珍稀,而是太珍稀,或者說,單是珍稀不足以形容它,因為它生長在歸墟溺海的正中心,被天然而成的雙魚陣滋養著。
它就在那裡。
可誰敢去拿呢。
溺海中心,跟現在建在溺海邊上的觀測臺又是全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聖者都不敢輕易到溺海中冒險。不論何人想下溺海,都需要找極為厲害的陰官帶路,那種層次的陰官,跟商淮這種在水上漂還能翻船的半吊子顯然不一樣。
眾所周知。
九州之內,厲害的陰官全部出自本家,聽令於陰官家家主,而陰官家家主雙手一撂,這麼多年外界誰來請,一律不出面。被幾大家族僱著擺渡的陰官又都是小陰官,那等水準隻能擺渡,不能下海。
眾人尚還面色不定,卻見商淮先“嗬”了一聲,直接下了定論:“想和陰官本家做交易?勸他們死了這條心。”
幕一比了比他,淡定地對溫禾安解釋:“忘了說,這位大概是當今世上被陰官本家拒之門外次數最多的人。”
宿澄摸著鼻子,一板一眼地補充:“锲而不舍,屢戰屢敗,平生所有的毅力都拿來去叩陰官家的門了,為此,被天懸家主追著打了無數回,但是屢教不改。”
商淮面無表情,給了這兩人一人一腳。
這些隊內的事,從前是沒人會和溫禾安說的,這種明顯的所有松動的氣氛,她自然能感覺得到,他們說,她就聽著,支著腮,很是配合,不過因為受了傷,精神看上去還是不大好。
此時天已亮,陸嶼然要
去再次開啟探墟鏡,商淮跟上。幕一和宿澄也站起來要再去請天懸家家主用第八感再審肖諳,羅青山還在兀自沉思溫禾安身上聞所未聞的毒,陷入了一種狂熱的痴迷狀態,而溫禾安準備去別院和自己的人手碰碰面,說說往後的計劃。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事做。
溫禾安出門前,羅青山回過神來,他鄭重其事地喊住她,道:“我現在去準備一些東西,待到傍晚,姑娘記得回來一趟,你體內的毒究竟如何,還是要測一測才知道。”
溫禾安怔了下,真心實意地笑了笑:“多謝羅公子。”
她和陸嶼然一起出了門,這時候,她才點開了四方鏡。從昨晚收到消息開始,林十鳶給她發了不知多少條消息,最開始驚詫無比,問號連著發了不知多少條,後面氣急敗壞,問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再後來可能猜到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幹脆沒了脾氣,隻是時不時給她發句消息,示意給她一個合適的交代。
溫禾安隨意滑了下,給她發:【我確實不打算再回天都了。】
那邊顯然時時都守在四方鏡前,見狀回得快極了:【那我怎麼辦?】
溫禾安看了看身邊似清風朗月的帝嗣,一字一句回:【給你找了巫山當靠山。】
林十鳶第一反應是不信,想當初,她就一直在溫禾安與陸嶼然之間猶豫,可這事根本輪不上她猶豫,蓋因溫禾安拒絕人還算溫和,至少會給個答復,在帝嗣那,隻有碰壁的份,他是當真連個眼神都不給。
她冷靜了會,懷疑地問:【帝嗣同意了?】
溫禾安:【同意了。】
林十鳶頓時有種很微妙的,說不上來的直覺,她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對溫禾安真心實意地道:【抱歉,我收回方才的所有話,和你合作很愉快,至少你還記得為合作對象再找下家,沒把我獨自撂下聽天由命。】
【另外,第一筆水晶石已經賣完,靈石已經給你轉過去了。】
隔了一會,她又道:【下次再有要打架的時候,能否提前說一聲,我好讓人拓在水晶石上。】
第48章
晨曦初露, 東方既白,燕語鶯啼。
一行人在巷口分道揚鑣,陸嶼然在高牆的陰影之下看溫禾安捏著四方鏡給人一條接一條地回消息, 直到腳步真正落在分岔處, 她才將四方鏡收起來,回過身和他們頷首告別。
她對其他人都一樣,霞姿月韻,溫婉從容,挑不出什麼差別, 唯有視線落在他身上時,眼睛裡的笑意會更真切柔軟一點, 像一汪活水流動起來,微微側首去看他嚴密遮蔽起來的側頸時, 關切擔憂的意思無需刻意分辨, 分外明晰。
商淮也發現了,忍不住在身邊“嘖”了聲。
陸嶼然覺得被咬的地方隱隱發脹, 微麻。
置身這種位置的人, 閱人無數,笑怒嗔怨皆在一念之間, 收放自如,他又太過挑剔,對虛情假意向來不屑一顧。從前冷然壓制, 昨夜之後,像唯一一件真正在意的珍寶失而復得,對溫禾安給出的這份真實和特殊, 抑制不住的審視搜尋,與從前反復對比, 斤斤計較。
此時此刻,四目相對,覺得和從前不差什麼。
她目光不在身上時,又覺得不如從前。
……自尋煩惱。
商淮跟陸嶼然一起去探墟鏡唯有一個目的,就是嘲諷溫流光,按照溫流光那個性格,幾天之內接連兩次失勢,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必定暴跳如雷,像一點就炸的爆竹,他就是專程跑過去點炮的。
誰知到了現場,大失所望。
溫流光重傷之後,吃了不少調息的傷藥,今日一早來的時候,除了氣息尚有些萎靡,神色格外冷一點,跟平時沒有多大不同。溫白榆這位十長老原本連床都下不了,怕她受刺激失控,別人說的話她聽不進去,愣是強撐著一口氣陪在了身邊。
但溫流光並沒有失態,商淮不冷不熱,陰陽怪氣好幾次嘲諷,她都隻是投去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不接話茬。
這讓嚴陣以待的天都長老執事們大松一口氣。
倒是陸嶼然今日破天荒地朝她瞥過來兩眼,冷如刮骨之刃,帶著敏銳之至的殺意,轉瞬即逝。溫流光死死皺眉,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句“江無雙,陸嶼然與我,你對上誰也沒有勝算”。
她被溫禾安這一句話戳穿了心,反而迎來一種真正窒息痛苦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