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她端起旁邊的木盆,往樓梯處走,陸嶼然問她:“幹什麼去?”
“準備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裡的篦子,溫聲回答。
陸嶼然沒說什麼,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的趨勢,溫禾安朝他笑了笑,將四方鏡勾在手指上,掃了掃商淮的房間,好脾氣地道:“等他氣消了,我再來讓他添一道。”
說罷,她下樓,滿頭青絲都跟著晃動,等到了樓下略顯簡陋的湢室,陸嶼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邊甩出個隔絕一切視線的結界。
做完這些,他掀開衣袖,露出青筋隱現,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蠱蟲隱入皮肉的印記很清晰。
他冷靜地想。
這東西。
是不是已經完全失效了。
第18章
洗漱完後, 溫禾安擦著透湿的長發回到自己房間,她住在商淮與羅青山旁邊,與陸嶼然的房間斜對著, 偶然可以透過窗棂, 看到那邊房裡一道朦朧的挺拔身影。
溫禾安思忖了會,將窗子掩上,外面雨下得極大,噼裡啪啦不間斷地傳入耳朵裡,她順手摸走銅鏡, 將四方鏡一道丟到柔軟的被褥裡,自己跟著掀開被角, 在背後墊了個軟枕半靠著。
她先還是放松的姿勢,甫一撈過銅鏡, 小心揭開臉上的面具, 看著那道已經褪去灼紅,可裂隙卻依舊清晰的枝丫狀裂痕, 臉色便不由自主的變得凝重了。
都說久病成醫, 這麼多年來,溫禾安請過無數名醫, 隻是都不敢如實相告,每次對外說辭是好幾種毒輪番發作,解過一次又復發別的毒, 至於臉上的裂痕,隻能在溝通時旁敲側擊問一問,均無所獲。
與此同時, 她自己闲暇無事時便抽空看各種醫書,多晦澀難懂的都能啃得下, 所以在醫術這塊,不至於一無所知。
但這裂痕實在太,太駭人聽聞了。
按理說,人的肌膚若是皲裂,自然會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潰爛,溫禾安的臉卻全無這種跡象,就算是盯著銅鏡細細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組織,那種感覺就好像那塊肌膚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塊瓷片,被人拿東西敲碎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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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九州大地上是沒有妖的。
古往今來,這片廣袤土地上人族稱尊,山裡海裡各種靈獸橫行,它們也能動用靈力,有些平和,有些殘暴,全憑本能做事,到底沒有人族的智慧。人族與靈獸有過廝殺,也有過和平,總的來說,他們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泾渭分明。
人有時候氣極了,會罵前來村莊搗亂偷家禽果腹的靈獸為“妖”,這是當不得真的戲言。
真正的妖,出現在千年前。
那起先隻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來時去就近的城鎮覓食,殺害了不少人,最後引得一名八境強者出面,一路追殺,它最終遁入一片連綿山脈中沒了蹤跡。那個時候,它還很弱小,給自己的骷髏架上披了條長布,乍一看,旁人都以為這是個修習旁門左道,導致神志不清的邪修,這件事還一度讓名門正派言辭激烈的作為警醒故事敲打門下弟子。
誰都想不到後面會發生那樣滔天的禍事。
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澱數十年,戰力突飛猛進,它學習能力極高,吃了不少誤入山林的人,漸漸竟有了人族的知識與智慧。等時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體裡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撿了人類的大花緞子,面紗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無畏懼地進了人族的州城。
當時帝主一統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這個時候出山,就如同引發了一場瘟疫,凡是與它接觸過,說過話的,身體都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人的軀體出現了靈獸的特徵,有人的身體長出了豹子的斑紋,有人的頭發變成了海草,有人長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齒,還有的人臉成了一幅畫,畫上無數人在走動。
被影響到的人在短短數十天內失去所有理智,跟隨著那具遊蕩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類,撕碎人族,敵我不分。
他們一傳十,十傳百,等掌權者們發現時,這些東西早已泛濫成海,漫無邊際,無從下手。
這些東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稱為妖。
即便當年人族傾巢而出,攜手同心,用盡一切手段抵御妖,也依舊被逼得幾度退走,丟棄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傳染人數眾多,災禍前所未有,隻勒令醫師傾全力想辦法解決,給他們一條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錯過了反擊良機。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斷壯大自身,這種能力在後期成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因而還沒等醫師們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人族就先撐不住了,帝主終於下令,處死一切發現的妖族,他們的屍骸染紅了土地,成千上萬具丟棄進海裡,被用特殊的陣法封死。
帝主最終以折盡壽命的代價,將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進妖骸之地,又將數十萬妖化之人殺絕,通通壓進海底,非有匿氣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橫貫九州,環繞歸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戰亂千年有餘。
溫禾安第一次出現妖化徵兆時,距離中毒已有數十年。
妖骸之亂人盡皆知,她剛開始撫著臉上出現的裂紋,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有一整個下午都是慌張無措的,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思想上的混亂,與自己接觸的人也無甚變化,懸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時還伴隨著中毒跡象,熬過去了,印記就消了,臉上幹幹淨淨毫無瑕疵,她便知道,這大概是一種又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至毒。
這毒發作頻繁,每次發作時伴有尖銳的
痛感,持續幾個時辰,裂痕則需五六日才消,在這期間,她需要一直帶著蟬皮面具。
可以想見,這毒一旦被人發現,就將衍變成整個九州大陸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麼身份,再來十個溫家也保不住她,誰也不會聽她說這不是妖化,不會傳染他人,她也沒有喪失神智這種聽著就像是詭辯的話。
寧錯殺一千,也不放一人,這是大家對妖化的堅決態度。
溫禾安將面具又戴回臉上,抓起四方鏡,如今裡面隻有兩道氣息,陸嶼然的排在第一,氣息橫亙盤踞著,和他人一樣,強勢清冷,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羅青山身上。
她現在和這支隊伍的關系十分微妙。
這微妙在於她和陸嶼然昔日是仇敵,後變道侶,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過客,現在她落難被搭救,加入他們的隊伍,看似是同一陣線,卻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來是敵是友,猶未可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問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難度不小,未免引起陸嶼然的懷疑,隻能先套近乎,慢慢來。
好在能接觸到羅青山,已經抵上了她從前好幾年的努力。
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溫禾安最終還是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想著明日面對面交談會更循序漸進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個身,很快睡著了。
溫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醫師自古靈力欠缺,身體並不強健,在養生方面總是格外注意,於是天不亮,羅青山也爬起來了。
兩個人俱是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在院門前相遇了。
羅青山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轉頭看了看溫禾安,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這位昨夜險些引發商淮與陸嶼然看似是決一死戰,實則隻可能是單方面虐殺慘案的天都二少主未著長裙,穿了條略寬的褲子,青絲編成發辮,一邊一绺,顏色繽紛的彩綢順著編在裡面,雖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卻分毫未減,似乎要順著靈動的眼睛滿溢出來。
他不由得恍惚,因緣巧合,天都的溫流光他見過,一出手就是百屍橫陳,血流不盡,真正的殺人不眨眼,但據說溫禾安在風頭最盛時,可是能壓她一頭,就,就這副無害女郎模樣?
再如何訝異,骨子裡的教養還是讓他下意識彬彬行了個禮,問:“二少主,你這是要上哪去?”
溫禾安背著手,同樣詫異地看他,坦蕩笑道:“準備晨跑,順便觀察觀察周邊情況,你呢?”
羅青山這下知道她這身衣裳是為什麼準備的了,他看了看院外還沒幹透的泥濘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個隊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讓的話,反而顯得多餘矯情。
兩人找了條被大樹遮蔽,相對幹爽點的小路,順著小路直上山腰又繞回來,大概有六七裡的樣子。
他們晨跑的習慣都是一樣的,安安靜靜不說話,一時間隻能聽見腳步和呼吸聲。
直到溫禾安在山裡遇見七八個結伴來挖藥材的孩子,這幫孩子離得近,但看上去關系不太好,明顯分為兩個幫派。
一邊看上去是趁著大人還在睡覺偷跑出來的,蓑衣雨具都披著,個個手裡都挎著籃子,養得還算是精細,此刻站前頭的那個很是憤怒,瞪著眼看另一個:“都怪你,忽悠我們起個大早來挖松靈,結果根本沒有!你騙人!”
其他幾個跟著他氣勢洶洶地喊:“死騙子。”
“我再也不讓阿娘給你們送飯送菜了!”
“我再也不讓阿爹送你們去醫館了,看病秧子聞央怎麼辦,我阿爹說,沒人給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讓我阿兄去給你們修屋頂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舍現在好似成了在伙伴們炫耀的資本。
這群五六個孩子說完,還沒見另外三個給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見到了靠在樹下的溫禾安,她一副被他們說的話氣著了的樣子,臉腮通紅,拳頭都捏住了,一臉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的神情。
前頭那個小孩怔了怔,很難為情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梗著脖子兇人:“看什麼看,你聽不懂嗎,我們被他們騙了!”
說到後面半句,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們一整晚都沒睡,還沒挖到松靈。”
“那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家。”
溫禾安才一口氣跑完半圈,鬢邊的發都湿了,半彎著腰喘息著,眼睛卻圓溜溜睜著,裡頭燃燒著怒火:“你們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們不是好伙伴嗎?”
小孩頓時炸了鍋:“誰和他們是好伙伴,他們父母都死了,靠村裡養大的,我們才不是。”
“是、是,聞梁還老是糊弄我們,他狡猾!”有個小蘿卜頭指著對面最為沉默寡言的小孩,激動得都開始口吃了:“他老騙人。”
溫禾安眼睫顫動,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胡說,我看你們才騙人。你們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這下小孩子的怒火全部都攻向了她,吵到人耳朵一片嗡鳴:“你是外鄉人,你什麼都不懂。”
最後是個半大的孩子拉住了他們,他哼了老響亮一聲,頗為自傲地道:“沒事,他們是外鄉人,進來收藥材的,我們回去告訴阿爹阿娘,不將藥材賣給他們。”
他一副要將溫禾安牢牢記下的樣子,帶著六七名小孩從眼前晃過去,溫禾安不在意這種小孩之間的放狠話,她隻是偏偏腦袋,看向剩下那三個一直被罵的小孩。
他們沒戴蓑衣,鞋上全是泥巴,因為需要來回在樹枝草叢中穿梭,臉上湿漉漉的,糊著冰冷的蜘蛛網,不知名的蟲卵,隻剩眼睛還眨巴眨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