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然看著她,那意思很明顯。
“有關外島的口徑,是你麾下侍從審出來的?”
溫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輕,很多事她先前都沒問。
她到底是溫家人,而今再落魄,隻要還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無忌憚打聽巫山的事,隻是現在真卷入這份冒險中來了,先前沒問的東西,就不得不問清楚。
“怎麼會?”
陸嶼然直截了當地回:“我腦子尚算正常,不會被任何人臨死前丟出的一句話遛到數萬裡之外的窮鄉僻壤來。”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覺得陸嶼然很有意思,有些時候說出的話透著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跟平時高高在上,塵埃不染的樣子很是不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反差。
“我親自提審了他們。”
陸嶼然見她眼裡笑吟吟的,沒當回事,凜聲提醒:“用了離魂術。”
溫禾安臉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離魂術是九境強者方能施展的術法,極其殘忍,搜魂奪魄,輪回不再,經由此法搜出來的東西和被人嘴裡說出來的不一樣,嘴巴會騙人,魂魄與記憶不會,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島上絕對有和塘沽計劃扯上關聯的存在。
“沒事,我做好準備了。”她整整袖擺,溫聲說:“你接著說,杜五娘名喚什麼,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喚杜音遙,正是及笄之年,綺年玉貌,青春爛漫,喜歡一切絢爛的,花朵樣式的衣裙與別出心裁的鈴鐺耳飾,是個被家人呵護著嬌寵起來,不諳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麼東西都不管不顧,認為在這個年齡,撒嬌仍可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誇張到什麼程度呢,他們一共三頭牛車,前兩頭載著人與銀兩,後面一頭什麼也不放,專給五娘堆疊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溫禾安聽完,沉寂半晌,覺得這實在是個棘手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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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然將車簾掀開一看,見崎嶇的山道上,有不少這個時節套上牛車,從州城中趕往外島收購皮毛,藥草和春茶的商隊,他們混跡其中,絲毫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車簾,她低頭沉思,索性將陸嶼然那日給的腰牌拿出來,目的明確地在裡面翻找起來。先是一面銅鏡,再是篦子,鉛粉,青黛和幾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辦的女子手帕,纏花披袖和銀球軟靴。
陸嶼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搭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
溫禾安將銅鏡放在另一面長椅上,自己則半蹲下身擺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擺如同花瓣般疊在絨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緞帶纏上柔軟的發絲,將它們用篦子
梳得齊齊整整,绾成個嬌俏的隨雲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勻塗抹在飽滿柔軟的唇瓣上。
再點了點花粉在雙頰上,漸次暈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氣開始在車內飄蕩。
“我隻能盡力試一試。”她起身,色澤鮮豔的唇翕張,聲色變得清甜:“殺人放火,拷打審訊乃至千裡流亡我倒是都幹過,這樣的嘗試還是頭一回。”
“總感覺有些別扭。”
溫禾安低低嘆息,當著陸嶼然的面將開了雙面的刃片塞進袖裡的隔層中,那雪亮的色澤從陸嶼然眼底滑過,緊接著是一根軟鞭,發絲般貼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嚴嚴實實。
她嘗試著動了動左臂,發現隻要不做大動作,已經沒有痛感了。
溫禾安安安靜靜坐回陸嶼然對面,眼瞳靈動如點星,問:“像不像。”
她頓了頓,試探著喊他:“阿兄?”
陸嶼然霎時回神,若不是親眼見眼前這少女袖裡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裡興許還揣著瓶毒,他險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妝技巧和這雙烏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蕩無邪的眼睛騙過去。
可他現在隻想笑。
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陸嶼然見過溫禾安很多面不同的模樣,她殺人於千裡外,血濺百尺;她拍案而起,威儀萬千;她的全然熱情,偶爾的迷糊,以及滿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面具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溫禾安。
第17章
牛車停了下來, 外邊傳來車轱轆陸陸續續的碾轉聲,溫禾安與陸嶼然彼此對視一眼,均保持靜默, 直到有護衛在外高聲恭請:“公子, 姑娘,我們到了。”
溫禾安這才彎身掀開車簾掃了眼四周地貌,隨即站起來,素手撥開幔簾,踩著外面護衛架在地上的杌凳, 拎著裙擺走下去,搶在陸嶼然前頭, 顯得興致衝衝。
商淮和羅青山兩人原本就穿得不張揚,於是沒換衣裳, 倒是畫仙餘念與蘇幕終於把常年不變的雪色長袍褪下, 換上了絳紫與鴉青,五官的迥異立刻變得明顯, 不需要再用耳墜分辨。
“怎麼回事?”
溫禾安用手遮了遮頭頂的日光, 跺跺腳,兔毛軟靴上綴著的銀鈴鐺跟著叮咚錯落的響, 聲音清甜的帶著絲抱怨,如噀玉噴珠:“前頭不是還有路嗎?怎麼就停了?”
出來之後,她才發現, 這是一處被山谷環圍的狹長小道,他們和前後的車隊大約五六支隊伍都堵在這裡,不知為何都沒有再往前行。護衛是自己人, 見四周商隊裡都有人三三兩兩看過來,慌忙解釋:“外島在深山裡, 過了這截路,前頭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車上非常顛簸,從前我們商隊到這就會停下來徒步穿行。”
溫禾安看似伸手遮日光,實則從指頭的縫隙裡觀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會,她泄氣了,扭頭問護衛:“還有多長的路?”
“不遠。”護衛生怕她鬧事似的:“步行隻需一刻鍾。”
溫禾安看著這一幕,再不動聲色看看後面佇立的另幾名護衛,盡管他們並不說話,氣勢平平,可眼神裡的勁不同,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們這支隊伍裡,大概隻有這個護衛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觸過,隻是現在不知被施了什麼法,看她儼然就像看杜五娘,沒意識到主家換了人,所以種種反應都極其真實。
“罷了,走就走吧。”
溫禾安踢著腳下的碎石子,滿捧杏花織緞的披帛從臂彎裡垂到地上,柔軟得像雲彩:“這是我與阿兄頭一回出來為家裡做事,不能出半點岔子,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話雖如此,在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整支隊伍裡,看上去最沒精神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小娘子了。
這句話,也不知是對護衛隊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護衛大聲應是。
商淮和羅青山才要來找他們兩,猝不及防見到這一幕。
羅青山看著她大變活人似的,眉心點砂,純真爛漫,連小女郎的嬌俏口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驚得掉下來,商淮反應快,用手淡定地將他張開的嘴捂回去,低聲說:“我知道你們巫醫足不出戶,沒怎麼見過外頭的世面,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從前解決的那些人與事,心中就有數了。別大驚小怪的,小心露餡啊。”
末了,他還加了句:“畢竟是陸嶼然曾經的道侶。”
說完這話,自己一頓,感覺有點怪。
羅青山倒是被這一句話說得豁然醒悟,當即將臉上外顯的神色斂回去,陸嶼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讓長老們點頭任何的道侶,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邊商隊有挺著大肚腩的管事見到這一幕,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和身邊人說:“看,杜家五娘和三郎,聽說是他們家裡最受寵愛的孩子,還沒來外島,家裡人就已經在上面買了個空宅子,缺些什麼都安置好了。”
身邊人一聽,連連搖頭。
這山裡上好的藥材基本都在村民們家裡兜著,你得挨家挨戶去問,去試探,去和其他商隊比價,水深得很。若是認為來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戶,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間,利字當頭,哪來的那麼多情誼可說。
兩個連路都不願走的嬌氣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從前覺得杜家家訓十分古怪,現在看到是這番樣子,又覺得沒什麼奇怪,後輩確實需要好生操練一番方能成器。
溫禾安和陸嶼然走在前面,商淮,羅青山與畫仙稍後,護衛們墊後,任勞任怨地趕著牛車,時不時掃開車轱轆碾不過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來了嗎?”溫禾安將毛領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纏著在懷裡捧著,免得被後面的石頭掛住,聲音細細的:“方才的山道,是個簡易的窺探陣,進去的人都能被布陣者發現。”
“嗯。”
陸嶼然看了看,替她將掉下的一段披帛撈起來,抓在手裡,看這反應,儼然是個時常個妹妹收拾爛攤子的好兄長,他側了下頭,冷聲說:“隻是看上去簡易。山裡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遊兵趁其不備混進去對他們不利,就算簡易陣法被人發現了,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溫禾安頓時明了,眼神分外天真,話語細得像含糊囈語:“什麼實力?”
“九境傀儡陣。”
陸嶼然“嗬”了聲,忍著和人靠近的那種不適,將披帛塞進她的懷裡,鴉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溫禾安目光微爍,她想得多,陸嶼然和巫山現在是不顧一切要將塘沽計劃連根拔起了,塘沽計劃裡匯聚的都是精銳,如此一來,王庭和天都實力必定有所損傷。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後,三方關系會更為難以捉摸,他們的視線會被轉移。
她有了暗中蟄伏布置的時間。
不知道這次,溫流光和江召會被派以怎樣的任務呢。
陸嶼然一時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倒是後面幾個,在商淮的帶動下逐漸活躍起來。
羅青山是商淮為數不多的,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羅青山也是躲著商淮跑,架不住兩人在陸嶼然身邊碰面的時候太多了,總要共事,不能不說話。
他是巫山之中最溫雋的少年,性情溫和,不會拒絕人,特別是熱情似火的,後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沒什麼躲的必要了,於是認命的熱絡起來。
“溫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長老們不知道吧?”商淮問。
羅青山搖頭:“巫山山澤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沒有一個敢說,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長老們還在盤查上次刺殺的事,巫山內部震怒,已經開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從商淮作為陸嶼然唯一的好朋友現身後,天懸家就依附了巫山,兩族族內的配合對接,都
歸他來。
商淮摸了摸下巴,問:“巫山也開始對江無雙和溫流光實施暗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