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見溫禾安時,他們幾人還能勉強保持禮節,露個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動之後,嘴角的弧度是怎麼也拉不上去了。
畫仙不是第一次見溫禾安,她與公子結契之後,有兩年時間,就住在巫山之內。昔日溫家女,何等高傲孤決,意之所向,無數人俯首為臣,任憑差遣。
那雙眼睛,隻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現在這種語調與姿態。
隻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後就是半個同伴。畫仙權衡一會,不欲浪費時間,從袖子裡取出一顆元寶銀錠遞給她,沒收她的靈石,語氣生硬:“隻有這個,請你湊合。”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還挺開心:“不湊合,多謝。”
她捏著糖葫蘆和銀錠,腳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麼,折返回來,徑直走到陸嶼然身邊,不管他是真聽不見還是假不想聽,彎身說:“我有個鄰居,幫了我許多,這院子當初能砌起來,都虧了他們暗中幫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給他們悄悄送些東西,不欠人情。”
說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邁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腫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長,而後徹底消失。
清苦的藥氣從身邊消散。
另一邊,商淮終於認命泄氣,雙手僵硬,舉手投降時,渾身骨節都還嘎吱嘎吱鬧著響,齊齊抗議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解開了禁制。
商淮渾身一松,那種深陷泥濘,漿水沒頂的感覺終於消失,他靠在畫仙弄出的另一張寬椅後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齒,恨不得舉起手給他鼓兩下掌:“既要奴役我當陰官擺渡,又趁我轉修陰官,暫封靈力的時候欺負人。陸嶼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點靈力,封與不封,有什麼區別?”陸嶼然對他的指控不以為意。
他盯著溫禾安離去的方向,不知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太過專注,眼睛微微眯起來,尾部線條在燈火中被拉得細長鋒利,弧度像帶刺的刃。
“……”商淮從胸腔裡悶出一聲笑來,他長了張娃娃臉,高馬尾一綁,少年氣十足,此時說:“我要是你,我說話就會注意點。整支隊伍現在可隻有我一個陰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幹。”
陸嶼然懶得理他,可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一句話:大可試試看誰運氣好,誰能遊過歸墟外那片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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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淮頓時沒話說,他發現陸嶼然最近情
緒很怪,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發生在春節的刺殺有關。
想到這,他收斂笑意,轉過臉對他說:“說真的,你現在這種狀態,應該立即回巫山休養。他們刺殺一次不成,未必不會來第二次,我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來這一趟。”
“就算你覺得能從溫禾安這得到一些線索,派幾個人來就是。她如今落難,心氣全無,不會放棄這個離開歸墟的機會。”
陸嶼然半仰著臉,不置可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而終於來了點興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經心點了點溫禾安消失的黑暗處:“今日見到人了?有什麼感覺?”
商淮嘀咕:“沒什麼特別的……跟想象中倒確實不一樣。來之前我覺得像這般出身的天之驕女,乍逢巨變,不說就此一蹶不振,也該陰鬱消沉段時日,但你看她,好似覺得也沒什麼?”
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他接著說:“性格看起來還不錯,算好說話?”
聽到這裡,陸嶼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他在太師椅上緩了一會,如今站起來,又在紛揚白雪中半蹲下來,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圍欄。
“如果我記得不錯,她奪權被廢押來歸墟才兩月不到。沒有修為,也沒錢財,柵欄,籬笆,土房子,屋裡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動手,要洗衣做飯,又要和歸墟見錢眼開的殺手們鬥智鬥勇,還有闲心買糖葫蘆,做面具。”
他這麼一說,如撥雲見霧,商淮霎時知道自己覺得哪裡不對了:“是啊!她一個被天都當頂級苗子培養起來的少主,說修為不凡,天資過人我倒是信,可砌牆,砍柴,做陷阱,溫家會教這些?”
其實要深究起來,何止這些。
正常人經歷這樣一出事情,是不是該問問接下來的計劃,再不濟,也得問問出了歸墟,他們下一站去哪吧。
可溫禾安愣是一字沒提。
陸嶼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著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議,這回真笑了:“派人來找……出了歸墟,別說聽到真話,他們連她的影子都摸不著。”
“這就是你們之前鬧成那樣,怎麼都合不來的原因?兩個都渾身謎團。”商淮皺眉嘀咕:“這次刺殺的事,我們從別處著手,抽絲剝繭,不是沒有辦法跟進。她表現得如此神秘,真要帶上她?”
商淮覺得陸嶼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風,可要說他是顧念昔日道侶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個另尋新歡,一個無動於衷。
如果鬧成這樣還能叫有情,那這麼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長了。
不然就是,溫禾安身上隱藏的秘密足以令陸嶼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擇。
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猶豫動搖。
事實果真如此。
陸嶼然蹲了一會,緩緩站起身,隻對商淮丟出一句:“後面多留個心眼,離她遠點。”
不欲在這方面多說,他拂開手背上淺淺一層落雪,說:“收拾一下,準備回程。”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和一錠銀元寶向西走出小半裡地,她的鄰居膽子小,做好事都默默無聞,總選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現身,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擾。
想了想,溫禾安逮了隻準備回籠的雞。
雞鄰居養的,膘肥體壯,天不亮被放出來,天黑了才歸籠,現在正是回籠的時間。
若是到時間了不回去,小半個時辰後,它們的主人便會沿路來找。
溫禾安算了算時辰,動作麻利地將這隻蘆葦雞的腳用細細的繩線綁在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上。雞脫離大部隊,很快焦躁起來,咯咯咯地扯開嗓子叫,翅膀劃船一樣用力撲騰,抖落好幾根毛。
她想了個辦法,用樹枝在石頭邊上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坑,將那錠銀元寶丟了進去,再用泥土堆出一個尖尖的鼓包。糖葫蘆在手裡裡順著動作轉了一圈,竹籤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裡身材滾圓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異的一幕。
不管怎麼說,能第一時間被人注意到就好。
溫禾安沒有多留,很快轉身往回走。
這場夜雪下得大,隻是一時間難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結成了冰,坑窪不平的積水潭裡全是絮狀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天氣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繚繞,她揣著雙手,抬頭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離開歸墟了。
不論後路如何,至少當下,她永遠銘記少時的困境,感念每一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溫禾安回到破敗小院時,發現院裡燈全滅了,一行人整裝待發站在院門前,準備啟程。她朝幾人笑著點點頭,也不在乎他們的反應,徑直推門入內,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著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現在走?”
她跟在隊伍末端,看向隱沒在黑暗山林間的崎嶇小路,遲疑地道:“這些天,外界聯系買通了幾波歸墟住民對我動手,我怕暗地裡還有探子監視,離開的動靜最好小一點。”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陸嶼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渦中。
在這方面,溫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聲提醒,免得事後再扯上說不清的冤債。
陸嶼然果真停下,問:“哪邊人少?”
溫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這邊近,人少,大約四裡山路,不動用術法靈力的情況下要走一個時辰,出了山就是歸墟結界,適合起舟擺渡。”
陸嶼然從未輕視過她的能力,聞言隻是頷首,示意她指路,沒覺得有什麼,倒是商淮,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連起舟擺渡的條件都勘察過了,顯然,她將歸墟的結界都摸遍了,在為隨時離開做準備。
這也說明了,她有自己的計劃,隻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從鎮尾步入山林,再繞到歸墟結界後,這一路上,礙於某種滯澀的氣氛,誰都沒有說話,溫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臉色最輕松的一位。
實際上,她腦子裡的想法很多,好的壞的蜂擁而至。
陸嶼然來撈她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認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總在遲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脫困了而幻想出來的畫面。
她將塘沽計劃這四個字在心裡嚼了又嚼,有一些問題想問,但看陸嶼然的臉色,又咽回去,決定等出去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開口。
走到結界邊上時,雪已經將樹木梢頭落白。隆冬時節,萬物凋敝,樹枝朝天,光禿禿隻剩一層皲裂翹開的皮,此時被銀白點綴,大片大片排著,齊整得像地裡冒出頭的白菜秧苗。
借著畫仙手中燈盞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結界外的景象。
風聲嘯動,巨浪滔天,數個百層樓高的漩渦逐漸聚攏,在某一瞬“轟”地合成一個,像一隻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球,隔空與他們對視。
溫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轉了轉,排除陸嶼然與畫仙,落在商淮身上。
頂級世家與陰官一族的合作隻多不少,對他們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極端天氣下,陰官擺渡的難度會隨之增加。
說得直白一點。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們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