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將梅爾島變成人人都向往的天堂。它將擁有這世上最美麗的花園,最華麗的宮殿,最貼心的僕人……你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珍貴的飾品、美味的食物、華貴的衣裳……可唯獨有一點,你不能離開,永遠。”
“可黃金打造的牢籠,終究是牢籠。”
“我可以在梅爾島上陪你。”
他抿緊了嘴。
“可是蓋亞……那又怎麼樣呢?我依然是仰仗著你活下去。”少女抬起頭,藍眸裡是細碎的浮影,她看起來蒼白而脆弱,“我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最後,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看著她,眸光如粼粼的溪水。
“我知道,你聽不懂……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我看起來很可笑……我明明做了許多無恥的壞事,我欺騙你,我爬上你的床,隻是為了性命、為了力量,我做了許多許多讓人不齒的事。”她捂著胸口,“可是,我心口的火熄不了。”
她熄不了。
她得是她自己。
“即使是死?”
“即使是死。”
他再一次閉上眼睛。
顫抖的睫毛下,是綠湖一樣美麗的眼睛。
當那眼睛睜開時,竟然有了淚。
“好,如你所願——
神聖之茅。”
Advertisement
華麗的神語落下,無數道金色利茅憑空出現,它們像霞光一樣將這迷霧照亮。
“轟——”
又急速爆開。
世界的邊沿都顫抖了一下,這驚天的氣浪將整個迷霧都一掃而空。
而柳餘也在瞬間,突破到他的身前。
她的腦中浮現那則寓言:
“……神抽取了他的肋骨,制造出屬於他的夏娃,而他的夏娃卻用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髒。”
“啊啊啊——”
少女弓起身,右臂的手骨被一點點抽了出來。
她的身體開始痙攣,臉揪成一團,藍色的血液噴灑 ,濺到對面——
“貝莉娅!”
她跌入他的懷抱,被他用白色的翅膀擁住。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溫熱而寬闊,神之骨的兩端生出長長的骨刺,而在神聖之茅貫穿她的身體時,那根金色的神之骨也同時刺入他的胸口。
他悶哼一聲,兩人同時跌了下去。
她摔到他的懷裡。
他半坐著,擁住了她。
少女蜷縮在他懷裡,像隻柔弱的、垂死的羔羊。
一開口,就往外吐血。
“蓋、蓋亞……預、預言不準……”
他沒死,她卻要死啦。
青年低頭,少女的胸口被金色的利茅洞穿出一個大洞。
血肉、心髒都被攪得粉碎。
“像、像不像、那斯雪、雪山的地、地底……萊、萊斯利,你、你這、這裡也有一個、個大洞……原、原來有這、這麼疼……”她的眼皮慢慢闔上,“蓋、蓋亞……我好、好累啊……太累、太累了……”
“貝莉娅。”
他低低的。
“我、我騙你的……其、其實,我愛你……”她吃力地開口,“蓋、蓋亞·萊……”
她的聲音消失了。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少女溫熱的身體開始一寸寸變涼,變得僵硬……
突然,一道尖利刺耳的聲音傳來:
[貝比!]
隨之而來的,是一隻灰撲撲的肥鳥。
它閃電一樣撲過來:
[貝比!貝比!神,貝比怎麼了?!她怎麼了?!你快睜睜眼,看看斑斑,看看斑斑……]
“她死了。”
青年抬頭,“死了。”
[死了?]斑斑急紅著眼抬頭,出口的話卻戛然而止,[神……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他低頭,卻見曳地的銀發一寸寸變灰,而後,化成濃重的黑色。
羽翼張開,飄落的羽毛像夜鴉一樣黑。
[神,神……你、你、你怎麼變……]
斑斑驚得撲稜起翅膀,[光明……墮落了。]
“光明……墮落了。”
青年重復了一遍。
他像是一口氣用到盡頭,緩緩躺了下來,懷中還擁著死去的少女。頭轉向一旁,卻見石雕像側臥在草叢裡,它朝他微笑。
“光明……墮落了。”
他緩緩闔上了眼睛。
[神!神!神!——]
灰斑雀破鑼般的嗓子在迷霧中傳出老遠。
[也死了,也死了,也死了……沒氣了……嗚哇……嗚哇……斑斑,斑斑怎麼辦……]
神闔眼的瞬間,光明已死,世界陷入漫長的黑夜。
灰斑雀在遠處徘徊不去時,一道颀長的身影穿過衝衝的迷霧與黑暗,悄悄地將金發少女帶走了。
“父神,等你醒來時……新神的紀元該開始了。”
“路易斯永遠愛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噓, 輕點。”
“她還是沒醒來嗎?”
“是的,已經三天了。真可惜,這麼漂亮的女孩, 她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樣嗎?”
“……噢聖光在上, 但願她能夠醒來。”
“莫裡哥哥, 你又要去請醫師來嗎?我們家隻剩下三塊盧索了……”
“西萊,不要這麼摳門, 生命是無價的。”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入耳朵, 柳餘感覺自己像是沉浸在一片廣袤的海裡, 怎麼也浮不出海面。胸口的傷口像被蟲蟻啃噬,又疼又痒……
原來, 人死後還是有感覺的……還是說, 她到了地獄……地獄也好……
突然間一道光穿過重重的黑暗, 照進海底——
柳餘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耳邊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一張瘦巴巴的臉衝到面前, 皮膚略黑, 臉上還有些調皮的雀斑,一看見她,就歡快地叫起來:
“莫裡哥哥!莫裡哥哥!她醒了!她醒了!”
柳餘卻注意到他身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衣服, 以及手裡提的油燈。
“這裡是……”哪?
她艱難地轉過頭,褐色的土牆,用棉絮擋住的木門……
“你醒了?”一個年紀略長些的少年衝了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時, 那對棕色大眼裡浮出明顯的驚豔之色,結結巴巴地道, “你、你還好嗎? ”
他似是回不了神,而在感覺失禮時, 又驟然垂下頭,臉頰通紅。
“我……”
柳餘正要回答,卻突然轉頭,看向窗外。
一道又一道的鍾聲遙遙地被風送入耳裡。
“咚——”
“咚——”
“咚——”
……
鍾聲連綿不絕,響徹天地。
提著油燈的男孩和棕眼少年呆呆地看向窗外,他們的臉上突然綻放出欣喜,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地匍匐下去。
“神,是神!”
“是神回歸了!”
“是神回歸了……”
他們長久地趴伏,身體激動地顫抖,像是在哭。
柳餘則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像是被一塊黑色的幕布遮住,一點光都透不進來。
所以……
地獄裡也會有神嗎?
她莫名地看著哭成一團的兄弟,手肘一撐硬板床,坐了起來。身體有些沉,被洞穿的地方還殘留著微微的麻痒感,不劇烈。
白裙纖塵不染,她注視了會裙擺,白底上的金色鳶尾花栩栩如生。
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
她沒死?
地上的兄弟似乎察覺她的動靜,轉過頭來,臉上還殘留著淚,他們欣喜地道:“你聽見了嗎?是鍾聲,鍾聲……”
“鍾聲?”
柳餘重復了一句。
“是的!鍾聲!吟遊詩人說過, 當鍾聲響起,神將再一次降臨大地……神沒有拋棄我們!光明終將回來,我們不會永遠在黑暗中沉淪……”
柳餘發現,她有點聽不懂了。
“你們在說什麼?”
她也注意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太黑了。
即使是月亮被烏雲遮住的夜晚,還是能依稀看到一點光,可這個世界……除了小男孩手裡提著的油燈,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它被黑暗吞噬了。
“一個月前,天就再也沒有亮起來過。”叫莫裡的少年哀傷地道,“光明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是的,世界都亂了套……”小男孩轉過頭來,“母親和父親出去就再沒回來過,他們一定是被黑暗帶走了……”
而在轉頭看到那屋中突然站起的少女時,眼睛睜得更大。
“莫裡哥哥,”他拍拍莫裡,“你看她……她像不像城池中央那座、那座……”
莫裡的眼睛也睜大了。
雕像和真人是有區別的。
在黑暗籠罩大地、光明杳然無蹤時,城池中央屬於光明神的石像轟然倒塌,無數碎石崩裂,而與此同時,另一座雕像升起……
那雕像有卷曲的長發,有明媚的眼睛,穿著一條魚尾一樣的長裙,發間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手中是纏繞的絲線……她俯瞰大地,悲憫眾生。
而當那幽幽的燭火照亮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時,雕像和他救回的少女重合了……
那少女微微蹙著眉:
“你救了我?”
莫裡愣愣地點頭,又搖頭:
“三天前,我、我在路上撿了你,怕你被野獸吃掉就帶了回來。”
“天已經一個月沒有亮了?”
“是、是的。”
莫裡看著那少女下了床,踱步到窗前,那與整個破屋都截然不同的華麗衣裙被風吹起,少女回過頭來:
“那,這又是哪個世界?”
“納、納撒尼爾。”
“納撒尼爾啊……”她用華麗的語調,說了一句莫裡聽不懂的話,而後,整個人就從窗戶飛了出去。
風吹起她飄搖的裙擺,整個天地都是一片烏壓壓的黑,這黑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可她卻被包裹在一團藍色的迷霧裡,黑暗與她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莫裡下意識追出去,當跨出門檻時,腳又縮了回去:
“你……”
“回去吧。”少女說了一句,就轉頭往外,她的目光似乎穿過重重黑霧,看到遙不可及的遠方,“不論如何……希望永遠都在。”
“莫裡哥哥!”
屋裡的弟弟叫了一聲,“您別出去!”
他聽起來害怕極了。
莫裡緊張地動了動喉嚨:“您、您是誰?您……是新的神嗎?”
半空的少女突然回頭,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明媚如春天,卻又疏冷如荒原。
“作為你救我的回報,好心人,”她說,“祝福你,永遠好運。”
一道藍色的朦朧的光落到莫裡的頭頂,他像沐浴在一汪溫泉裡,下意識趴伏下去:
“感謝您的賜予。”
再直起身,哪裡還見那少女的身影。
弟弟跑出門來,奇怪地看著哥哥:
“莫裡哥哥,你怎麼哭了?”
莫裡擦了擦眼淚,他絕沒有想到,幾十年後,他會因為這份命運女神的饋贈,成為整個納撒尼爾最富有的商人。
再回憶起曾經的家徒四壁,再回憶起過去十幾年被黑暗籠罩的無望歲月時,他總會望著天空,會心一笑:
好心,是永遠沒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