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家門口長著棵歪脖子樹,樹葉是柳餘見慣的大葉子, 大葉子在黑夜裡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樹下坐著許多黑不秋的村民。
村民們被海風吹得皴黑的臉上, 全是熱情的笑意。
“神官先生,又看見您了!”
“每年的神誕日, 您總會出現!這是您的朋友嗎?”
“是的, 我的朋友。”
柳餘聽見身邊人這麼回答。
她往旁邊看去, 他笑起來時,嘴角會微微勾起, 綠眸裡蕩漾著的,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 而是和煦的親切和溫暖。
這和神殿裡的他——
或者說,和她認知的他, 區別很大。
“噢, 尊貴的神官先生,您又來了。”白胡子老村長被一個年輕的女孩扶著,慢悠悠走出來, 他的腿腳看起來不太靈便了,“很巧,蘇珊她叔叔捉了一條霸抜魚……”
當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紅裙少女身上時,明顯愣了一愣:
“噢, 這位是……”
“神官先生的朋友!”
有漁民替柳餘回答。
“朋友啊,”老村長咧開嘴, 露出親切的笑容,“神官先生可從沒帶過朋友來……幸會, 尊貴的朋友。”
柳餘提起裙擺,也回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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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村長先生。”
她發現,扶著老村長的女孩朝著自己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算惡意,但也絕對不是歡迎——不過,這種眼神,她見得太多了。作為這世界唯一的神,即使掩蓋住了絕頂的美貌,可依然擋不住前赴後繼的愛意。
她朝對方露出抹善意的笑。
濃眉大眼的女孩猝不及防之下臉紅了,再看過來時,眼神就有些躲閃和羞澀。
“蘇珊,”村長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扶爺爺了,去叫你叔叔和其他人出來,尊貴的客人來了!”
“是的,村長爺爺!”
蘇珊小跑著進屋了。
比起卡納村的其他住戶,村長家的房子最大,有三層。
門口明顯精心捯饬過了,用青石板鋪出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小廣場,歪脖子樹就在小廣場的東南角,而小廣場中央,則擺著一座一人高的光明石像。
現在,石像周圍擺滿了鮮花、漁網,還有樹枝。
柳餘踱了過去,她對比了下石像和真人:
“不太像呢。”
迄今為止,她見過最像的一尊,還是在神殿。
不過即使是這樣,那沒有生命的石像也無法描摹出真人一絲一毫的風採。
“您每年都來?”
她又問。
“是的,每年,我都會來海邊看一看……”他看向遠處,“世界在變,一切都在變,可隻有這裡……變化不大。”
老村長走了過來:
“神官先生也變化不大呢。當我還是個孩子時,第一次見您,您就是這樣。而到現在,我的眼睛快看不清了,背也駝了,您還是一樣的年輕。”
柳餘詫異了。
她以為蓋亞過來,怎麼都會掩飾下,沒想到,竟然一直用這張臉……
“神官先生,您一定是神宮裡的人吧。”老村長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小時候很疑惑,可後來,當我見過跨海過來的神騎士們時,就明白了……您和他們,是一種人。”
“神騎士?”
柳餘又被一個新丟出來的名詞給整糊塗了。
“看來,神官先生沒有跟您說過……是我失禮了。”
老村長轉身吆喝著村民們,把篝火升起來。
石像前堆積的幹枝被點燃了。
熊熊的篝火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村長家走出許多人,他們在地面鋪上布,擺上一盤盤有些蔫的水果,和各種海產,篝火前,一位精壯的青年在那剖魚。
那魚有兩米長,近距離看,大張著的嘴十分猙獰。
柳餘收回了視線,她繼續之前的問題:
“神騎士…是什麼?麗娜神官沒有說過。”
“神…騎士?”蓋亞想了一會,像是從記憶深處挖出來那樣的茫然,“……噢,是他們。”
“我用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出的孩子……他們不常在神宮,在各個世界遨遊……不過我想,也許,快回來了。”
“我以為,神宮隻有您和那些神官們。”
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的孩子,是……聖靈體吧?
應當是很長壽的。
柳餘想,她對神宮的了解,還是太片面了——
大多數都隻是道聽途說,小部分是通過《神約》記載,和記憶珠。
也對,如果說各個世界的神殿是按照神宮建造,那麼,有負責治療、布散道義的神官,還得有維護秩序、負責審判的騎士才對。
金字塔才是最穩定的權利結構。
“等他們回來,我介紹你和他們認識……他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孩子,你會喜歡他們的。”
他輕輕地替她將吹到腮邊的一绺長發別到耳後,柳餘下意識抬頭,卻發現他說起“孩子”和“喜歡”時,綠眸一點溫度都沒有——
仿佛那隻是他創造出的布偶,能隨時丟棄,或毀壞的布偶。
這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神官先生,魚烤好了!您可以帶著您的朋友過來!”
這時,篝火旁的老村長樂呵呵地叫喚。
“我們過去。”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柳餘沒有掙扎,直接走了過去。
尊貴的客人,當然應該坐在老村長身邊,柳餘則挨著蓋亞坐,村民們圍火而坐。
柳餘還發現,米拉卡也來了。
他換了一身整齊的衣服,正龇著一口白牙對她笑——
關鍵是,太黑了。
在夜色裡,那口白牙讓她想起前世某個牙膏的代言人。
“聽說,是您和神官先生救了米拉卡,太感謝您了。”
老村長顫顫巍巍地起身,要行禮,被柳餘制止了。
“您不必這樣,我們正好碰上了……”
“是米拉卡的命太苦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再沒辦法對摩西家交代了。”老村長坐了下去,“當年,許多年輕人一起出海……可惜,一個海浪,他們就都沒回來,二十多個年輕人啊……”
柳餘知道,這個時代大海對於普通人的威力。
“裡面,就有蘇珊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二兒子……”
熊熊的篝火映在老村長的臉上,可他的皺紋裡醞釀著的,卻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愁苦,而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安寧?
或者知足。
“您……”
她把疑問咽下去了。
老村長看她一眼,就明白這少女的疑惑了,同情都快從她冰藍色的眼睛裡溢出來了。
“我啊,當然很傷心。不過我想,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他們來這世間,注定要遭受這種命運。一切困苦,都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我們生在卡納漁村,注定了要打漁為生……風浪,是我們人生必須經過的一關……我相信,摩西和我的孩子,還有村裡那些年輕人的魂靈,一定已經在神的天國裡徜徉……他們將不再需要經歷世間的困苦,隻有快樂。”
老村長臉上露出知足的微笑,他並沒有失去兒子而一蹶不振,反倒對生活充滿向往。
柳餘沒有說話。
她看向身旁的人,篝火在他耀眼的銀發和美麗的臉上跳躍,他安靜而高貴,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馬蘭在艾爾倫大陸時,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您總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被圈養的豬羊,隻有您一個人清醒。……您感到幸福嗎?”
“我們很幸福。”
是的,他們很幸福。
即使是疟疾,或是別的災難,都無法摧毀他們的信仰,他們對災難坦然受之——
這是信仰帶來的正面的教化意義,它讓人的心安定而富足,讓社會結構趨於大體的平穩,如果不看那些極端的例子的話。
可極端的例子,在任何維護政權的鐵血統治下,也從來不缺。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當她高高在上地對一切施以嘲諷時,就已經落了下乘。
“可我寧願,活得清醒。”
她輕輕道。
“您在說什麼?”
老村長沒聽清,頭往柳餘這邊側了一點,不知道碰到什麼,又直了回去。
他轉了轉脖子。
“沒什麼。”柳餘笑道,“吃魚。”
蘇珊正好走到這兒,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這白到發光的女孩,覺得她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和神官先生很配。
“霸抜魚,我小叔叔特地挑的,最嫩的一塊。”
她將碟子輕輕放到柳餘面前。
“謝謝。”
柳餘抬頭道謝。
蘇珊一下子臉紅了,訥訥地放了又一個碟子在神官面前:
“您,您吃。”
“謝謝。”
神官先生也朝她道謝。
蘇珊端著盤子,心滿意足地走了。
“蘇珊這丫頭,看來是死心了。”老村長哈哈一笑,“她小時候就總吵嚷著要嫁給神官先生。”
柳餘對此充耳不聞。
有這個結果,並不稀奇,甚至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都愛慕他,她也覺得理所應當——畢竟,蓋亞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唯一神。
在她對著盤子中雪白的魚肉無處下嘴時,面前突然蹲下一個身影。
是那個剖魚的小伙,皮膚有些黑,但五官意外得很俊俏,一雙眼睛尤其活潑:
“霸抜魚有很多刺,美麗的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您服務。我挑刺的手藝一流。”
“這是我的小兒子,卡多。”老村長樂呵呵地捋了捋胡子,“看來我的小卡多,也有心上人了。”
柳餘:……
她始終無法習慣,這裡過分“熱情”的風俗。
正要拒絕,面前卻伸過來一雙手。
“蓋…亞?”
柳餘驚訝地瞪大眼睛。
他安靜地將她的碟子拿過去,撿起一旁細長的骨針,在火上烤了烤,而後仔細地挑碟子中的刺。
搭在骨針上的手極富美感。
骨節分明,修長如玉,像是最上等的藝術品。
可動作,也實在笨拙,不過一會,就利落起來。
“吃吧。”
碟子放回她的面前。
剔透的魚肉上,一根刺都沒有。
老村長哈哈大笑起來:
“我可從來沒見神官先生您自己動過手。”
“抱歉,剔得不太好。”
柳餘聽旁邊人彬彬有禮地致歉。
一時,放到嘴裡的魚肉有些食不下咽——滋味確實很好,魚肉緊實而細密,帶著烘烤過的香氣。
“不好吃嗎?”
他問她,眸裡帶著疑惑。
“好吃。”
柳餘將魚片咽了下去。
卡多蹲下來,給尊貴的另外一位客人剔魚刺,還和他說:“神官先生,我愛慕您身邊的小姐,雖然我從小就敬仰您,但在愛情裡,沒有謙讓。”
卡多將剔好的霸抜魚片遞了過去。
神官先生接了:
“謝謝,卡多先生,我得告訴您,她屬於我,您如果要侵犯我的財產,我恐怕會跟您打上一架。”
卡多噎住了。
他用那雙活潑的、黑溜溜的眼睛看著柳餘,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在這個世界,追求女人,是一件浪漫而值得鼓勵的事,但倘若這個女人是某個人的私有財產,那麼,這項行為,就是犯罪。
柳餘笑了:
“神官先生,您又忘了,我不屬於誰,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包括卡多先生。”
她看向旁邊,男人那被篝火照亮的綠眸裡,跳躍著紅色的火焰。
篝火的另一邊爆出笑聲。
蘇珊在那,和幾位年輕的姑娘,一起跳起了熱情的踢踏舞,靴子在青石板地面踩出清脆的聲響: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這裡種滿鮮花,
這裡灑滿美酒,
你們載歌載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