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鬥篷像大雁一樣張開,從屋檐上掠過,比起需要神力的浮空術,這對光翼完全不需要她耗費多餘的神力。
她緊緊地跟著那枯瘦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最後,到了集鎮的中央。
那裡,樹立著十幾丈高的光明石像。
光明神身披鎧甲,高舉權杖,向遠處看來——那目光無悲無喜,卻又飽含憐憫。
這是柳餘見過的,最像光明神的一尊了。
雖然,風姿遠遠不及。
枯瘦的老頭落了地。
柳餘這才發現,石像周圍,還匍匐著無數的村民。
夜已經降臨。
他們點燃起了篝火,而正前方,一個戴著皇冠的、領頭人樣式的中年人站上了高臺:
“今天!是我們神之國度的豐收節!!!”
“我們擁有無盡的果實,我們擁有健康的生命,我們擁有富足的人生……這一切,都歸功於我們偉大而仁慈的神明!抬出祭品!”
一行穿著白袍的神職人員抬出了牲畜們。
他們點燃了火炬,裸著上身、穿著皮裙的年輕人們上臺跳著奇怪又和諧的舞蹈……
柳餘的目光精準地落到人群中一個老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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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出來吧,我知道是你。”
她低低地道。
那老者抬頭,本來還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從沒有讓我失望過。”
周圍的人群還在專注地看著臺上的祭祀。
篝火在“嗶嗶啵啵”地跳躍。
“ 你怎麼猜得出是我?”
柳餘沒有搭理他的問話:
“你,一個黑暗使徒,怎麼能來到神之國度?是娜塔西幫助了你?”
路易斯也同樣沒有回答她:
“弗格斯小姐,我得告訴您一件事,您不能動娜塔西。”
“看來路易斯大人很痴心。可您的娜塔西又多了好幾個情人,您不嫉妒嗎?”
“不,路易斯沒有心,弗格斯小姐忘記了。”
路易斯突然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
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我是為了您,弗格斯小姐。這個世界,有三種人,您不能動。”
“哦?哪三種?”
柳餘悄悄地靠近他。
“第一個,神,這毋庸置疑。第二個,不死者,比如,我。”路易斯大言不慚地道,“第三個,就是命運指定的承載者。他們背負著將命運推到指定方向的使命。比如,娜塔西·倫納德。”
他問她:
“弗格斯小姐,您承受得起命運的報復嗎?”
“難道說,神也要受她的束縛?”
柳餘想起了書中的劇情……
如果說,娜塔西肩負了什麼使命的話,那麼,是……聖戰?
“不,當你成為神時,將超脫命運。”
“為什麼您會知道?”
柳餘看著她和路易斯的距離,隻差一步,她就能攻擊到他。
“人活得久了,什麼都知道。神也知道。打住,弗格斯小姐——”
路易斯亮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柳餘認出,那是貓眼石。“您殺不死我,但如果您攻擊我,我將立刻毀掉它,而弗格斯夫人嘴裡那顆,也將立刻破碎。她的屍體,將永久化為腐朽。”
柳餘停住了腳步。
“很好,乖女孩。”
路易斯靠近了她。
誰也沒有留意這一對。
人們都關注地看著祭祀,即使偶爾看過來,也隻當是一對鬧別扭的情侶。
“您就不怕神發現?”
“噢,我期待他的到來……”路易斯用那顫抖的聲音道。
“您的企圖到底是什麼?”
雞皮疙瘩起了一地,但柳餘沒動。
“神宮居然下起了雪……看來,父神真的很喜歡你……”
路易斯仰頭看著天,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他就站在距離她隻有一拳之隔的地方,柳餘這才發現,路易斯的胸口,別了朵紫色的小花,被風吹得瑟瑟,像是柔弱的丁香。
她想起了修鳩花的傳說。
“你想幹什麼?可別告訴我,你愛上了我。”
路易斯的黑瞳猛然間看向她,他那蒼白的、俊俏的臉蛋在黑暗中看起來,竟然和神有五分相似。
他笑了:
“噢,我當然愛你。”
柳餘隻感覺脖頸間一道刺寒,他猛地靠近她,冰冷的鼻息噴在她的脖頸,像是要揭開她的面具、親吻她——
與此同時,一把短匕帶著金色的聖光,同時插入他的胸口。
路易斯朝她露出無聲的笑容。
柳餘隻感覺短匕像是插入一段枯木,毫無人體組織的彈性。
這時,一道刺目的金色神光從天而降。
它幾乎在一瞬間,掀開了她和路易斯。
柳餘狼狽地落在地上。
路易斯的身體掉在了另一邊,他朝她露出淘氣又開心的笑容,無聲開口:“瞧,父神來了……”
祭司者們猛地歡呼起來:
“神,降臨了!”
“神,降臨了!”
信徒們匍匐一地。
柳餘則半仰著頭,看向祭臺的中央。
高大的男人緩緩下落。
星辰在他腳下,月光在他頭頂。
他白色的寬袍被風吹起,銀發披散開,渾身布滿著斑斓的、濃鬱的紅,那紅映得天空都像變了色。
他落到了她的面前。
柳餘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
喉頭被哽住了,一顆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嗓子眼。
這時,一隻懵懂的灰色胖鳥飛過,它嘴裡銜著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落到了神的肩膀,歪著腦袋叫了一聲:
“斑?”
第一百零七章
“貝莉娅·弗格斯。”
呼喚她的聲音, 華麗又空靈,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
柳餘卻似乎又回到了艾爾倫大陸的納斯雪山之巔。
那時,他就是這樣降臨。
比春光更明媚, 比凜冬更嚴酷。
高高的祭臺被重重的篝火包圍, 火光跳躍在所有信徒的臉上, 他們眼裡泛起狂熱,挺直的背脊大幅度地彎曲, 直到整個人貼在地上, 雙手向前一拜, 高呼:
“我神降臨!”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而在山呼海嘯般的狂熱裡,柳餘卻感覺到了冷, 還有不動聲色的怒——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像被寒冰凍住了。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 貝莉娅·弗格斯。”
他道。
柳餘沒動,即使裙下的雙腿忍不住顫慄, 但她還是站直了。
“您……”
“你忘了你的諾言。”
一隻手伸了過來, 柳餘下意識撇開,面具後面的繩卻斷了。
“啪——”
極其輕微的一陣聲響。
面具掉了下來。
露出一張比玫瑰更嬌豔、比初雪更明淨的臉龐。
她的頭發,比阿克琉的金子更純淨。她的眼睛, 比頭頂的星辰更閃亮。她的嘴唇……
“忠誠。”
他道。
不等柳餘回話,他揚起了雙手,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輕輕揚揚。
“路易斯。”
無數淺金色的光點從天而降,大地像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洗禮。
黑暗, 恐懼,厄運, 在這一刻,遠離了這片土地。
信眾們開始大聲祈禱。
路易斯無聲微笑。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那張蒼白的臉慘得像要淡去——他也確實在淡去。像是一場無聲的滌蕩,路易斯也成了被清掃的塵埃,隨著這漫天的光點,變成了齑粉。
斑斑“咦”了一聲,嘴巴一張,那淺紫色的花朵就掉了下來,被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接住。
“修鳩花?”
那聲音帶著疑惑,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拂,淺紫色的花就變成了花屑,紛紛揚揚地落下,灑到了兩人中間。一些粘到了他的白袍上,還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裙擺。
柳餘恭敬地低下頭去:
“神,您來了。”
神並未回答她。
柳餘隻感覺一個眩暈,眼角的餘光才瞥到人群裡,伊迪絲站在一個別著花朵的男人面前,下一個瞬間,已經站在了神宮,一個陌生又帶了一點……熟悉的房間。
她看到了那張純金打造的、雕著纏枝花紋的大床,看到了床邊的落地西洋鏡——上次來,明明被打碎了。還有熟悉的方桌,椅子……
“您……”
才開口,就被丟到了床上。
柔軟的被褥託住了她。
“您想幹什麼?”
柳餘皺著眉問。
她沒跑。
在神的領域,能跑到哪裡去呢?
掙扎或者逃跑,都不過是無用功。
她甚至還有闲暇想:路易斯這回……死透了嗎?應當沒有,這人就像是九命貓妖,有著斷尾求存的本事——何況,她那一匕首插進去,絕不是活人的胸膛,連人類都不是。
“你在想那罪惡之徒。”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濃重的血腥味帶著重重的陰影,一起將她罩住。
他站到了床邊。
柳餘想起了他在祭臺上的話。
“……難道就沒有看到,我插入罪惡之徒胸膛的匕首?至於忠誠……我的忠誠,一直給的都是萊斯利,不是您。”
“萊斯利?”
他像是笑了。
冰涼的手指搭在她的下巴,迫她抬頭,讓她看向自己。
“貝莉娅·弗格斯,你太容易自我感動……清醒一些,想想過去,別美化它。從頭到尾,它都不過是一個謊言——不論是你對光明,還是你對‘萊斯利’。包括現在,別表現得像個受害者。你,不配。”
柳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無比。
她感覺自己包在骨頭外面的一層皮,被眼前人血淋淋地往下扯。於是,她那些陰暗的、骯髒的、小心翼翼掩藏的心思,就這麼被暴曬在了陽光之下。
是的,她用謊言欺騙了萊斯利。
卻在之後,又努力地把這段愛情包裝得深情又偉大,她憤怒、苦大仇深,表現得像個受害者——
就如現在,她潛意識知道他對她的特殊,卻還在自我欺騙、自我標榜,而明明,她還在利用這份特殊,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她從沒變過。
她還是那個自私自利、野心膨脹的柳餘。
她看向他。
壁燈落到他漂亮的眼睛裡,可那眼裡的厭惡,就像面前的,不過是招他討厭的、他生命裡的一塊爛藓。
柳餘被這輕蔑的眼神刺痛。
是的,她是爛藓。
被丟到這個世界、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爛藓。
可那又怎麼樣呢?
爛藓也想活下去啊,活得像個人,不,更好更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