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嫁給了倫納德叔叔?”
柳餘看著這個羞窘得無地自容的女人。
“是的。一個平民,拿著他所有的財富、憑借他的花言巧語娶了貴族的遺孀,卻不善待她……他明明應該永遠地供奉她,卻死在了冷冰冰的海洋裡,帶著他所有的財產——”弗格斯夫人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道,“他還不夠該死嗎?他就永遠該下地獄去!”
她的話語裡,完全聽不到對倫納德、她那個平民丈夫的一絲憐惜。
柳餘沉默了。
倫納德不無辜嗎?
娜塔西不無辜嗎?
可面前這個苦苦支撐的弗格斯夫人……她也是被生活擺布著、愚弄著啊。
弗格斯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貝莉娅,你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你天生高貴,你應該享受這世上最好的生活,就像別的貴族小姐一樣……可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被詛咒的貴族遺孀,除非是一無所有的懶漢……母親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她看著她,用全部的愛意,“……你會怪我嗎,貝莉娅?”
柳餘像是被那眼神刺穿——
她瑟瑟發抖,卻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她無法告訴這個可憐的母親,她所付出的一切,那個本該承受她全部愛意的女孩,她……消失了。
面前的,隻是個冒牌貨。
沉默的對峙中,弗格斯夫人眼裡的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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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肩耷拉下來:
“……我該想到的,貝比,你那麼驕傲。”
“不,”一股衝動攫住了柳餘的喉嚨,“貝莉娅不會怪你的。”
她認真地看著弗格斯夫人:
“貝莉娅很幸福。”
“真的嗎,貝莉娅?”弗格斯夫人抬起頭來,眼睛前所未有得亮,“你不怪我?”
“真的,貝莉娅永遠不會怪您。”
柳餘編織了一個美好的謊言。
又催促:
“母親,您該去睡了。”
弗格斯夫人卻沒聽從,她一把抱住她:
“噢,我從來沒這麼高興過……貝莉娅,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噢,我太高興了……”
“可是母親,以後別這樣了。”柳餘閉了閉眼睛,又睜開,“我會賺到足夠的盧索,供您生活。”
“好,好,不做了!不做了!”弗格斯夫人高興地揩淚,“我的貝莉娅終於長大了……我真高興……”
她緊緊地抱住她。
柳餘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她看向走廊上的壁燈。
燈光很暖,懷抱很暖,暖得…讓人都忍不住軟弱了起來。
貝莉娅,你真的,真的很幸福。
她想。
弗格斯夫人被催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柳餘被鬧了一通,徹底睡不著了。
她回屋拿了塊毛毯,披在肩上,就這樣攏著下樓,一路出門,逛到了弗格斯家的小花園裡。
她找到了第一次來時坐著的地方。
坐下,高高的灌木叢像上次那樣遮住了她的影子。
入秋了,灌木叢的葉子開始有一點泛黃。
天空和她第一次見時一樣,像一塊巨大的深藍寶石,她仰頭看了一會,自言自語:“……是滿月呢。”
“滿月?”
這時,旁邊出現一道影子。
影子坐了下來,熟悉的、松雪一樣清冽的氣息包圍住她。
“……滿月是什麼?”
“月亮是滿的。”柳餘指著天空,“看到了嗎?”
“看到了。”
當對方回答時,柳餘才感覺到這話的失禮。
他看不見。
她收回視線,側過頭去,恰恰看見對方流光似的銀色長發在隨風飛舞。
她出神了一會,才道:
“很抱歉,今天……讓你看到了一些失禮的事。”
“貝莉娅,不需要道歉。”
“那你……會看不起我嗎?”
柳餘可是知道,這個世界的鄙視鏈有多嚴重。
“不,貝莉娅,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蓋亞微微低頭,夜色裡,柳餘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自己,“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有什麼困擾住你了嗎?”
“你想聽?”
“有關於你的,我都想聽。”
聽起來,真的很溫柔呢。
柳餘想,神祇真的很擅長蠱惑。
也或許……是此時的月色太溫柔。
讓她忍不住想訴說。
“如果有一樣東西——”她組織著語言,“你想要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可它卻從未來到你的身邊。漸漸的,你對它沒了期待,你不再渴望它。可這時,它突然來了。來的模樣,也不是你期待的,既不溫柔,也沒涵養,可它很熱烈、很專一。”
“你……會怎麼做?”
“這取決於你的心……貝莉娅,你還想要嗎 ?”
柳餘想到了弗格斯夫人那雙淚光盈盈的、充滿了愛意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著她——
不,不是她。
是貝莉娅。
原來……你還在渴望嗎?
母愛這種東西。
“不想要了。”
她已經長大了。
可頭頂卻被輕輕按了按,柳餘抬頭,卻見蓋亞“看”著她,冰霜一樣的臉,被月色浸得溫柔:
“可是,貝莉娅……讓那個小女孩,不要繼續哭泣了。”
“什麼?”
柳餘沒聽明白,訝然地看著他。
“我希望,有一天,當那個小女孩說起不要的時候,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因為她擁有全世界、所以對一切無所謂;而不是站在門外,看著門內的玩具,不敢靠近。”
“蓋亞……”
柳餘呆呆地看著他。
青年灰蒙蒙的眼睛,映著冰盈盈的月色,這一刻,竟也有了剔透的質感。
他微微笑了起來。
“貝莉娅,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嗎?
柳餘想。
值得……最好的一切?
那他“看到”的,認識的,喜歡的,是自己嗎?
不,不是的。
他和弗格斯夫人一樣,看到的,是披了無數層殼的醜陋生物,是那個假裝信仰光明、愛他愛得如痴如醉的女孩,而不是她——
一個冷硬的、堅定的無信仰者。
“……才不要。”柳餘嘟囔了一聲,將頭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賴皮似的,“蓋亞,我走不動了,你抱我回去。”
頃刻之間,她已迅速恢復了常態。
第六十九章
“瑪吉!地板你又沒擦幹淨!”
“蘿拉, 快點!杏幹奶酪,瑪德琳甜餅!噢該死,貝莉娅一會就要醒來了……”
柳餘是在一陣熟悉的雞飛狗跳中醒來的。
弗格斯夫人富有生機的嗓門極具穿透力地傳到二樓,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 意識才漸漸回籠。
昨晚是蓋亞抱她回房的。
他彬彬有禮地和她互道晚安,替她拉好被子,吻了她的頭發和額頭,才和她告別——不得不說, 在大多時候,他都表現得就像個十分出眾的、優雅而有禮的貴族紳士。
這讓她產生了一些不真實感。
蓋亞的形象,在她面前不斷搖擺, 像是被割裂成了兩半。
一半, 是屬於陽光的,當他平靜愉悅時, 就像個優雅的紳士,溫柔而迷人。一半,卻屬於黑夜, 當他被激怒時, 就像個獨裁的暴君,並且,獨裁的對象隻有自己。
他酷愛掌控她, 那時,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從身到心的滿足感,就像他真的對她產生了熱烈、而無法自控的情感。
柳餘無聊地發了會呆。
甚至朝空中發了個光明彈,在光明彈炸成煙花時, 才掀被下床。
她在窗沿發現了一支小小的薔薇花。
潔白的花瓣上,甚至還滾動著露珠, 像是才從枝頭摘下。枝葉上的刺被細心地拔出,她將薔薇花插入了床邊的藍色細頸花瓶裡。
潔白的小花在細窄的瓶口舒展,美麗極了。
蓋亞送的。
毋庸置疑。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畫面。
白袍青年迎著第一縷陽光,踏著清晨的露珠,走入弗格斯家的後花園採了一朵薔薇花,而後託鳥兒銜到她的窗臺,好讓她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正如他昨晚說的那樣:
“……當我決定接受你的愛時,我便會認真對待,絕不敷衍。”
這便是他的認真對待。
柳餘輕輕撥了撥花冠,微微笑了起來,下樓時,撞見弗格斯夫人。
她一看見她,立刻就從囂張的螃蟹萎縮成了膽怯的鼴鼠。
“貝、貝莉娅……你起來啦?昨晚睡得好嗎?”
她討好地向她笑笑,很奇異的,這樣年紀的女人,竟然也會讓人生出一股“天真”的錯覺,隻是這一切,在她又一次抓狂地對著歐僕們怒吼時,消失了。
和小說裡,真的一模一樣呢。
柳餘想,微笑地道:
“母親,我想吃您剛才說的瑪德琳甜餅,還有……蓋亞呢?”
“瑪吉!將瑪德琳甜餅、可可飲,還有奶酪拿到餐廳!這些僕人真是越來越懶……”弗格斯夫人習以為常地抱怨了聲,才道,“萊斯利先生出門了,我為他準備了馬車。”
“出門?”柳餘驚訝地道,“母親,他看不見!”
“那又怎樣?”弗格斯夫人聳了聳肩,“我們弗格斯家可沒有強留客人的習慣,而且,你知道的……雖然我很感激萊斯利先生昨天的幫忙,可並不贊成你嫁給他!”
“昨天您還和他相談甚歡!”
“是的是的,無法否認,萊斯利先生確實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可貝莉娅,你是我最愛的女兒,我得為你打算……一個瞎子,將來,你們怎麼過日子?他當你的拐杖,你當他的眼睛?噢別天真了,這個世界……沒你們想的那麼簡單。”
弗格斯夫人相當刻薄地道,“你也別這麼看我,貝莉娅,我沒逼他走 ,他自己要出門,我還準備了馬車。”
柳餘無奈地:
“……我知道,您肯定是說了些難聽的話……不過,他不會被逼走的,隻是,請您對我的客人客氣些。他可不是一般人,連布魯斯大人都對他贊賞有加。”
她知道,一搬出布魯斯主教,準保有用。
果然,弗格斯夫人立馬就變了個臉:
“布魯斯主教?噢,光明神在上,我是說了些不好聽的……這,這可怎麼辦?”
“沒關系,蓋亞他不會計較的,他很寬容。”
確切地說,是壓根不在乎。
“母親,再給我叫一輛馬車,我去找他。”
柳餘一口喝掉可可,又吩咐瑪吉將甜餅和法棍裝起來,蓋亞離開她,讓她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第一天經過城邦中央、那座光明神雕像的異狀時——就更加坐不住了。
“噯,貝莉娅,城邦那麼大,你怎麼找?不如等車夫回來——”
“不!”少女風一樣跑出去,“母親,我去碰碰運氣!”
弗格斯夫人隻好叫了馬車送她出去,又語重心長地囑咐:
“貝莉娅,你記住,在一個男人沒有向你求婚前,自愛。”
“噢!當然,當然!”柳餘笑得一臉純潔,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不會忘記的。母親,晚上見!”
“晚上見,貝莉娅。”
她輕輕吻了吻弗格斯夫人的臉頰,揮著手離開了。
…………
柳餘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找。
從湖底出來後,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能隱隱感覺到蓋亞的方位:東,還是西;南,還是北。一個大方向,雖然不那麼具體。
胖車夫的脾氣顯然非常不錯,毫無怨言地隨著這位貴族小姐的指示,不斷調整路線。
在整整走了兩個多小時後,馬車停在了一扇雕著薔薇花紋的黑漆大門前。
門前制服筆挺的年輕門衛警惕地盯著馬車。
車夫彎腰打開車門:
“弗格斯小姐,到了。”
柳餘扶著把手,笨拙地下了馬車。
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尖塔建築,音樂噴泉,和薔薇花門。
這是……索倫學院?
蓋亞他,為什麼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