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婚禮前、婚禮日來鬧場,那麼多賓客,裴澤的臉真要丟盡了。
裴澤運了運氣,心平氣和地道:“葉大人接著說吧。”
葉碎金抿嘴樂:“裴公有胸襟。我年輕,不與我計較。”
裴澤直接不想說話。
葉碎金手指按住輿圖:“襄陽,我是必要的。”
她以谷城為起點,劃了條線:“襄陽以西,都歸裴公。但襄陽我必須收入囊中。”
裴澤凝目。
葉碎金道:“如此,我們兩家背靠背,我志在南,而公志在西。我們兩家並不衝突。”
她雙手撐住桌面:“公意如何?”
裴澤抬起眼,凝視著葉碎金。
明明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皮膚緊致透亮,渾身上下都是生命力。
可裴澤真的感到,這個年輕女人不僅眼光犀利,她還……非常懂他。
他的兒子叫作裴定西。
那孩子生於房陵,長於房陵。他的名字叫定西。
房陵之西,遙遙望去,要跨過金州、通州、壁州、巴州、阆州才是劍南道。
太難了,有時候他自己望著輿圖,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再踏上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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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碎金這年輕女人,張嘴就肯定他“志在西”。
葉碎金撐著桌案,含笑看著他。
她的目光總是這麼熱烈,一如她豔光四射的美貌。
她看著裴澤,裴澤也看著她。
而段錦,看著他們二人。
有難以言喻的氣場張在二人之間。
旁的人進不去。
段錦知道自己雖然也在這房中,可那張桌子的臺面上,現在隻有裴澤和葉碎金他們兩個人。
段錦羨慕又向往,他什麼時候能讓葉碎金這般注視著他呢。
葉碎金看裴澤的目光和看他的完全不一樣。
段錦意識到,她注視裴澤的那種目光才是他想要的。
而不是那種溫柔慈愛,寬容慈祥的。
那不對。
到底什麼地方出錯了?
到底該怎麼樣才能得到?
“這事,得從長計議。”裴澤冷靜地道。
“當然,眼下,裴公先把怎麼跟皇帝張口的事辦了吧。”葉碎金道,“我現在駐扎在谷城。裴公的人可以去那裡尋我,正好同我一道往鄧州去。京城那邊,我可以為裴公引薦。”
“還有就是……”葉碎金想了想,合作這種事,光拿一個趙景文做誠意,到底還是分量太輕,她道,“我有糧食。”
裴澤霍然抬眼。
“當然,親兄弟明算賬,親親家也是。”葉碎金補充道。
親親家。
裴澤嘴角都抽了抽。
但他四面八方都是對手,沒人會賣糧給他。不管哪一方勢力,都會把糧與鐵捂得嚴嚴實實的。
去年房州糧食減產頗多。他的存糧著實有些危險,平時沒事,但有戰事,必然扛不住。這也是他不能立刻就答應葉碎金共謀襄州的一個原因。
葉碎金肯賣糧食給他,這是極大的誠意了。
這個親家,做得!
書房的門,終於開了。
庭中四人都站直了身體,繃緊了,望過去。
有人邁過門檻,一步踏進了春光裡。
她腰肢勁細,四肢修長,肩膀有力。一張面孔濃桃豔李,壓了春光。
她微微仰起臉,感受了一下陽光,而後才向庭院中看去。
趙景文,她的前夫,正失神地望著她。
葉碎金微笑起來。
第82章 商定
現在十分麻煩, 因為裴蓮硬賴在這裡不肯回去。
兩個人都在場的情況下,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得注意。
趙景文捏捏裴蓮的手,放開她, 快步上前, 面色沉重地對葉碎金低聲道:“碎金, 此處不方便說話,我先隨你回……”
葉碎金抬起手,截斷了他說到一半的話。
他早就打好腹稿的自辯, 按照她的不同反應準備好的多套不同的說辭方案,統統都被她這一抬手壓住了。
“我和裴公已商定, ”葉碎金微笑道, “將你許配給裴家小姐。”
她神情中透著滿意與和藹,叫人如沐春風。
但趙景文愣是沒有聽懂她的話。
她到底在說什麼,怎麼就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範疇?
趙景文才迷茫地眨眨眼的功夫,裴澤也邁了出來。再後面跟出來的, 是時刻不與葉碎金離身的段錦。
段錦站到了一旁去。
裴澤和葉碎金並肩而立。
“蓮兒,你過來。”他喚道。
裴蓮剛才原是想拉住趙景文, 自己上去說話的,奈何他一步先過去了。
她吸口氣, 輕提裙裾,走上前去,微微屈膝:“父親?”
卻看了一眼葉碎金。
因知道這個女人厲害, 就理所當然地覺得她相貌一定不會好看。趙郎因種種緣由與她做過夫妻, 但一定更喜歡自己。
萬料不到, 葉氏踏出來, 仰臉沐春光, 豔美竟羞殺百花, 裴蓮都看得呆了。
反應慢了一拍,才沒扯住趙景文。
裴澤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紙給她:“拿去,葉大人與景文已經義絕。以後,景文是我們家的女婿。”
你一個人的夫婿。
你求仁得仁,總該滿意了吧。
此時此刻,裴蓮心情十分復雜。
沒有吵鬧,沒有對質,沒有聲色俱厲的威脅或指責謾罵。那個女人甚至和藹地在對她微笑。
裴蓮懵懵地接過來,展開。
《義絕書》。
為什麼是義絕?
因為義絕不是和離,是強制性的和離。
義絕,容不得趙景文說一個“不”字。
裴澤問:“景文,你可還有什麼要與葉大人說的?”
趙景文就站在裴蓮身旁,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張義絕書。
大紅的官印,從戶曹到縣令,經辦人的畫押整整齊齊。連字都寫得比別的文書更工整秀麗。
夫妻合義,義絕則離。
鄧州葉碎金與贅婿太原趙景文,自此,恩斷義絕。
夫妻二字,隨風湮滅,再不必提。
趙景文恍如被人打了一悶棍,腦中嗡嗡,耳中鳴鳴。
有種天旋地轉的無力感。
哪怕是當年逃亡路上藏身泥塘躲避抓壯丁的亂軍,也沒有如此無力。因知道自己還有一把子力氣,關鍵時刻,還可以搏一搏。
從來沒有過如現在,眼前,此刻,完完全全沒有任何破局的辦法。
那才是真正的無力。
明明把她所有可能的反應都設想過一遍了。哭也好,鬧也好,怒也好,殺也好,都有對策。
萬萬想不到,她嘴角含著笑,反手把他推了出去。
裴澤喚道:“景文?”
他的聲音隱含了威壓。
趙景文被這一聲喚醒,對上了裴澤凌厲的目光。
到底是在逆境困頓中也給自己殺出一片天地的男人,氣勢一點不輸給葉碎金。
趙景文打了個寒顫,陡然清醒過來。
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束手無策,不知道葉碎金如何就能對他毫不挽留地放手。
但他知道,眼前的局面,他……已經承擔不起再失去裴澤。
他嘴唇動動,艱難地道:“多、多謝……多謝葉大人,成全。”
一句話,似是用去了全身的力氣。
裴澤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去看葉碎金。
葉碎金看著趙景文,知他此刻必定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頷首,認真告訴他:“夫妻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當然有時候是孽緣。
我不想要這孽緣,裴蓮想獨佔這孽緣。
我們兩個今生,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好。
“好好對待裴小姐。”她囑咐。
此女心胸,仁厚寬廣,非一般男子能及——裴澤心中感嘆。
他喝道:“蓮兒,還不謝過葉大人。”
裴蓮攥著那張義絕書,說不清心裡的感受。
就很怪。
她雄赳赳氣昂昂地來,想達到的最好的結果就是讓趙景文成為自己一個人的夫婿。
明明實現了不是嗎?怎麼高興不起來呢?
有種一拳打進棉花裡的難受感。
“多……謝葉大人成全。”她別別扭扭地淺淺屈了下膝。
明明是葉氏,可父親喚她葉大人,她作為晚輩就不能僭越,隻能跟著父親也喚一聲葉大人。
真真難受死了。
葉碎金打量裴蓮,感嘆歲月之變遷,後來怎把裴蓮變成了那副模樣。
如今的裴蓮,水嫩嫩的一個嬌美少女。
這麼年輕,被男人,被趙景文這樣的男人的甜言蜜語哄了,實在太正常了。
可嘆她前生,一世求而不得。
將希望都寄託在了大皇子身上,總認為這是她為趙景文生的長子。男人便是不愛她,總該愛兒子。
可那是普通的男人。
她愛的這個男人是皇帝,天家無父子從來不是玩笑。
趙景文對大皇子的打壓,其他皇子對大皇子地位的威脅,才是最後壓垮裴蓮的那根稻草。
愛而不得,求而不應,終至絕望怨恨。
“裴小姐。”葉碎金念著前世那一丟丟的香火情,告誡裴蓮,“你身份貴重,一定要記得這一點。”
她道:“景文若有不好,告訴你父親,讓長輩來管教他。”
前一句,裴蓮矜持著,還覺得順耳。
後一句就不那麼順耳了。
葉氏,明明是趙景文的前妻,論起來該和她平輩的。怎麼說起話來完全是長輩的口吻。
裴蓮有種無名之火,可又發不出來。
因為葉氏同時也是鄧、唐州二州的節度使,皇帝敕封的二品大員。
雖然裴澤還沒有承認這個皇帝,但……
總之,裴蓮盛裝前來,結果憋屈極了。
憋著太難受了。
裴蓮揚起下巴,看著臺階上的葉碎金,道:“葉大人成人之美,我們裴家也不是小氣人家。葉大人將夫婿讓給了我,想要什麼補償,隻請說。”
說起這個,葉碎金才露出了發自內心的高興的笑。
“你不用操心。”她笑吟吟地道,“我和你父親都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