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了幾息,還是得張口, 盡量輕地喚她:“主人?主人。”
葉碎金眼睫動了兩下,睜開了眼。
段錦柔聲道:“主人,可醒了?”
他站近了, 還微微俯下身, 稍稍貼近了她。
葉碎金歪著頭撐著額角, 目光中帶著些剛醒過來的遲鈍。
人乍醒來, 常這樣。所以得醒神。
段錦忍不住勾起嘴角。
葉碎金撐著頭沒有動。可隨著段錦這一笑, 她也笑了。
她抬起了手, 伸向他:“阿錦……”
段錦怔住,屏住呼吸,不敢動。
但期待。
可她的指尖在幾乎就要碰觸到他時停住了。
葉碎金的眼睛裡現出迷茫。
“阿錦?”她喚著,仿佛不太確定。
段錦不明白,應道:“主人?”
葉碎金的手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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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錦啊。”她說。
似有似無,似自言自語,又仿佛嘆息。
不然呢?不是他,還能是誰?
段錦垂下眼,稟報:“楊先生到了。”
她放下撐頭的手肘,眼神變得清明,很顯然醒過神來了。
這次,真的醒了。
“太好了。”她道,“快請先生進來。再把蔣引蚨喚來。”
“再通知大家,待會碰個頭。”
段錦領命出去,請楊先生進去。
他又轉身喚了人,讓他們分去各處通知諸人。
所有人的行動都很麻利,得了指示,轉身便去了。段錦看著他們的背影,又看看天。
昨日刮了大風,今天陽光特別好。
段錦站在書房庭院的陽光裡,想著剛才書房裡的情形。
心頭有不解的迷惑。
楊先生進來了。
他是從唐北堡過來的。比陽城新得,太多事了,葉碎金不能讓自己陷入這些事務裡。把他召過來,讓葉五叔駐守唐北堡。
反正也近。驛道已經通暢,消息傳遞都方便。人過去也很快。
得了比陽城,雖然早在計劃之內,真實現,楊先生還是高興得緊。
很快蔣引蚨就來了——他做事的地方,離書房也是很近的。
蔣引蚨如今是對比陽城各方面數據最了解的人了。楊先生拉著他便問了許多問題,他都能給出清晰、翔實的情況。特別對楊先生的胃口。
不一刻,五郎等人也前後腳到了。
“四叔呢?”葉碎金問。
段錦進來:“沒找到四老爺。”
葉碎金看向五郎。五郎道:“我去找。真是,瞎跑哪去了。”
葉四叔十分偏愛黑色的馬。
他養的黑馬裡最心愛的一匹叫作旋風,如今騎到比陽的就是這一匹。
此時,他正語重心長地跟旋風碎碎叨。
“這是咱倆第一次亮相,你可得提氣點。”
“可不能戰鼓一響,把你嚇著,把我摔下來。”
“咱不能讓小崽子們看笑話是吧。好歹咱們是長輩,不能還不如一群小輩。”
“不過話說回來,小崽子們的確比咱們經得多。這怪誰呢,咱們做長輩的,事務纏身,自然不能像他們那麼自在是吧,拔腳就能跟六娘走是吧。”
“咱……”
“爹!”身後傳來喊聲,打斷了他,“你幹嘛呢?害我好找!”
“咳。”葉四叔忙直起腰來,胡亂地捋兩把旋風的鬃毛,“我看看旋風,別在這邊水土不服。”
“啥水土不服,它不是京城都去過了嗎?”五郎摸不著頭腦,“唐州鄧州的水是通著的,擱唐州咋會水土不服?”
葉四叔惱火地道:“找我幹嘛?”
五郎:“哦,六姐找你呢。楊先生到了。”
“不早說。”葉四叔給了五郎腦殼一下子,一撥衣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五郎捂著腦殼:“???”
書房裡,楊先生、蔣引蚨都在,正在對接比陽諸事。
葉碎金在看輿圖,見葉四叔進來,她招呼他:“叔,來看。”
葉四叔湊過去,伸著腦袋一起看。
葉碎金指給他看:“……我們穿平氏,奔湖陽。堵水、比水、醴水都要在我們的控制之下,漕運必須抓在手裡。”
葉四叔一直點頭:“嗯嗯!”
葉碎金察覺有異,抬眼看他。
葉四叔努力挺起胸膛,不大自在地左看右看。
葉碎金收回視線。
先覺得好笑,緊跟著又心酸。
記憶中的叔叔已是一員幹練勇猛的老將。
他比起她,輩分長,年紀大,人生經驗更豐富。所以一直給了她很大的壓力。
可原來起步之時,便是叔叔也一樣會緊張。
葉碎金假裝自己沒發現,繼續道:“這樣,新野和湖陽連接起來,我想著以後在這裡立個縣。”
新野在南陽治下,十八年後那裡是縣,現在卻還隻是鎮。
現在與後來,太多太多的不同了。
而當時,從未曾察覺。
以前,從葉家堡去內鄉縣、穰縣、南陽縣,都算是出遠門了。小孩子們一有機會,都爭著去。若不帶哪個去,必哭得哇哇的。
現在,她指著輿圖隨隨便便說“立個縣”。
可她實實在在地奪了比陽這樣的大城,佔了唐州半個州,還敢跟皇帝要官做。
葉四叔實覺得自己已經有點麻木了。
不管葉碎金說什麼,他反正點頭“嗯嗯”就是了。
耳朵動動,又聽見那邊幾案旁,楊先生和蔣引蚨已經興致勃勃地在討論起疏通河道的事了。
聊到細處,蔣引蚨甚至還從袖子裡掏出個小算盤,噼裡啪啦地開始算起所需的徭役人工了。
楊先生也在掐手指,心裡算著,嘴上還碎碎念著。
“還要疏河道啊?”葉四叔問。
在過去,都是官老爺向他們徵徭役,疏河道。
如今,他們成了徵別人徭役的人了。
葉碎金卻嘆了一聲。
她是整個葉家軍的核心,她一嘆,連蔣引蚨撥算盤珠的手都停下了,一屋子的人都看她。
“人不夠使。”葉碎金煩惱,“哪哪都缺人。”
大家都笑了。
他們雖不知道葉碎金是這一年的夏日裡從十八年後重生回來的,但確實是這一年的夏日,葉碎金開始帶著他們走出了葉家堡。
到現在,好像經歷了很多天翻地覆的事,可掐著手指一算,咦,竟才隻過了五個月嗎?
葉四叔尤其感到迷惑:“才五個月?我沒弄錯?”
他真的感覺好像離葉碎金說“拿下鄧州”已經過了好幾年似的。
所以就是,走得太快了,可用的人才跟不上。一般人,還真沒有這種煩惱。
楊先生都忍不住笑了。
“莫急。”楊先生道,“一地隻要安穩,人口自會增長。”
鄧州能聚集這麼多的流民,便是因為鄧州比周邊更安穩。百姓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來了。
人口多了,其中自然有人才。
“三兄回家前我囑咐了他,在鄧州各縣貼出告示,招引有能之人。也不知道能招攬多少人。比陽這邊,也張貼告示吧,空缺的位置太多了。”葉碎金嘆道。
又說:“你們若有能薦的人,盡管薦來。老蔣,你也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竟然已經在節度使大人面前混成“老蔣”了。
蔣引蚨十分開心,精神抖擻地應了,又猶疑:“小人認識的,多是行商之人。”
“商人怎麼了,商人比文人好多了。”葉碎金道。
打天下的時候她跟很多商人打過交道。商人重信,行動力強,接地氣。隻要利益談好,用起來十分地趁手。
後來坐天下,不得不跟文人打交道。
讀書人裡不要臉的真多。葉碎金煩死他們了。
她道:“我喜歡商人,有合用的,你盡管薦來。”
蔣引蚨爽利地應了。
比陽果然也貼出告示,招攬人才。
凡通律法、數術、農事、河渠的都要。會武藝的要,通刑偵緝拿的要。
過去這幾年,比陽城沒個正經官府,巡邏打更防火之類的有諸家主持,倒還能維持。但百姓糾紛、衝突之事就無人管了。都是百姓之間自行調和解決。
刑案,完全是空白狀態。
招聘人才的告示裡,連仵作都要。
行政上,比陽城是葉碎金的治所。她自然總攬二州軍政民生。如今身邊佐官尚無外人,都是從葉家堡帶出來的人。
刺史之下,比陽設了縣。其實原就有,隻這幾年空著沒人。
現在重立起來,從縣令到縣丞、縣尉、衙役都空著。再往下細分,管理諸市交易的市署、平準署這些倒是一直有人,可以前都被李家柯家人把持著,現在全清空了。
且常規縣城治安能靠縣尉和衙役,比陽這種大城不行,得有專門維持治安的。
現在是葉家軍在維持,但葉家軍的士卒不能被捆在這些事上。
巡街使、武侯鋪都得重新建起來。
各裡坊的坊正倒是都有,可大多是憑著與各家大戶的關系坐上的,百姓許多怨聲,勢必得撸了換人。
還有宵禁,就跟公驗一樣,在過去這些年都廢了。
全要撿起來。
比陽成全盤洗牌,大量空缺的位置都需要人,徵闢才能之士的告示貼出來,全城轟動。
這些年一直過著任人欺壓、忍氣吞聲的日子,忽然之間,這座城爆發出了極大的生命力。
葉大人在刑場上給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百姓對她有著空前的信任和信心。許多讀書人看到告示,思索之後,放下了書本,來到刺史府自薦。
“瞧,我就說了。”
楊先生捋著一把髒胡子開心地道。
“良禽擇木而棲,從來如此。”
第63章 扛著
大家伙是眼看著比陽城的官署和衙門重新充實了起來。
連街上的裁縫都忙得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因各處新入職的人都要裁官衣。量真不小。
巡街使、武侯鋪重立起來, 比陽城又開始實行前魏的宵禁制度。
良民自然聽從禁令。
原本就是,正經人誰夜裡在街上走動。
但終究宵禁荒廢太久,一些無賴遊俠兒還適應不來, 屢屢犯夜。承前魏律法, 犯夜之人被無情杖殺, 一下子城裡的治安就好起來了。
和前些日子在青衫軍的高壓之下的那種好不一樣,宵禁之後,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太平之感。
有些老人頗為懷念:“從前就是這樣子的。你們小, 不記得了。那時候唐州有刺史,鄧州有節度使, 宣化軍好幾萬人……唉, 後來都沒了。皇帝都換了。對了,現在皇帝是哪一家?”
主街上傳來馬蹄聲和腳步聲,雖不急,但整齊。很響, 顯然是很多人。
百姓都湧到街上去看。
看到了節度使大人一身戎裝,雖是女子, 悍利之感猶勝過一眾年輕小將。
青衫軍一如往常,令行禁止, 整齊劃一,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長長的隊伍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南城門。
許多人嗡嗡議論,互相詢問:“葉大人這是做什麼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