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能回去,他就必須得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因為天眼瞅著就冷下來了,他和他的人得有地方過冬。
便佔了這個鎮子,暫時作為落腳就食之地。
很幸運,這趟與他一起出來的項達、葉滿倉都是實幹之人。項達正規軍出身,葉滿倉精於細務,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左膀右臂。
更好的是,他們都是他能看透的人。
想要什麼,弱點在哪,他一雙眼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輕輕撩撥,言語暗示,便能叫這人聽他的話。
並不難,這是他從小就意識到的天生的能力。
便是在葉家堡也是如此。諸如葉四叔、楊先生、郎君、門客、家將,每個人想要什麼,做事的動機是什麼,眼珠一轉嘴角一撇,心裡想的是什麼,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到現在為止看,他看不透的又拿不住的人,說起來……便是他的妻子葉碎金。
想起葉碎金,他忽地漫過一陣柔情。
她是他出生以來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他何德何能,能得妻如此。
當葉碎金在比陽城大開殺戒的時候,趙景文在河口鎮思念著她。
此時趙景文還不知道,他思念的妻子,絲毫沒有想起他。
甚至希望他,不要再回去了。
第60章 各種
葉碎金決定把比陽城定為她的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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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四叔知道了她這個決定之後還愣了愣, 然後問:“那家裡……”
葉碎金道:“家裡自然是要留人守祖業的。”
一句“守祖業”更清晰地表達了她的意思。
葉家堡,已經是過去了。
葉四叔愣了半晌。
“叔,”葉碎金道, “比陽城你也看到了, 它的城牆可比諸縣城牆還更高。”
人口更多, 商業更繁榮,地理位置、交通都更四通八達。
等葉碎金拿下整個唐州,她就擁有了兩個州的地盤, 那麼各方面來看,將治所放在比陽, 都毫無疑問地遠勝於葉家堡。
縱然葉家堡從建設之初便是軍堡的形制, 比旁的民堡強不少,但也就是比民堡強些而已,它終究隻是一個鄉下塢堡而已。
怎麼樣都不能去跟一個州府級的大城相比的。
葉四叔也不是不明白,但這個決策讓他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因為在過去, “繼承並經營好葉家堡”是他人生中一件頂天的大事。甚至為了這個塢堡,叔叔和侄女一度曾經對峙到撕破臉的程度。
現在, 侄女卻告訴他,葉家堡其實不重要, 或者說不再重要,至少……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
葉四叔怎能不難受。
葉碎金看得明白。
她沉吟了一下,決定:“四叔, 這趟你別回去了, 先留在這邊吧。”
“那怎麼行?”葉四叔道, “家裡還有好多事, 馬上收豆子了, 還得練兵……”
募兵之事一直就沒有停, 葉家堡現在依然有新兵在受訓。
“八叔不是在家裡嗎?”葉碎金卻道,“家中庶務,可以交給他。練兵的事……”
“正好三兄應該回去看看三嫂了,讓他回去休養一陣,練兵的事交給他。”
她的三兄在前世也是一員虎將。但今生,他似乎走得有點快了。
葉碎金注意到他身上的殺氣有些太重。
她開始擔心自己是否揠苗助長。正好趁這機會,讓葉三郎回去家裡,母親妻子身邊,休養調整一下。
她看著猶豫不決的葉四叔。
“叔,你一身武藝,不想拿出來亮亮嗎?”她笑眯眯,“七叔可都真刀實槍上過戰場了。”
葉四叔怦然心動。
他也是葉家血脈,也是啃著兵書長大的。
在家裡的時候也不是沒羨慕過小崽子們有機會上戰場,隻他庶務纏身,忙得腳打後腦勺,總覺得葉家堡、鄧州哪裡都離不開自己,隻能空豔羨。
當初去京城見皇帝的往返路上,也擊殺過攔路的宵小。但那隻是牛刀小試。
他一身武藝,也實不該埋沒。
葉碎金含笑看著她叔叔自己糾結掙扎。
叔父中若論武藝、兵事,四叔最佳。
這一段日子,因她很多事必須大刀闊斧地去做,擔心長輩們一時不能破除老觀念、舊認知,給她造成阻力,所以她是有意地隻將年輕一代帶在身邊做事,把叔父們置於後方輔助。
但如今鄧州、唐州的基本大勢已經明朗,葉家軍做事、打仗的風格已經初步成型,長輩們也開始習慣了。
既然如此,鄧州葉豐堂——她的四叔,不該再被小小的葉家堡捆住,也該出來亮亮相。
讓世人看看,黑馬銀槍暴如雷的葉崇葉豐堂。
口舌之利有人是天生,比如趙景文,有人是後天修成,比如葉碎金。
總之葉碎金說服了葉四叔放下葉家堡,留在比陽城。
她打算放葉三郎和葉四郎回去練新兵。
也是因為他們兩個都有妻子。葉碎金願意見到兄弟們夫妻團聚。還有就是,最好多多生孩子。
這一世的葉家,就該枝繁葉茂。
葉四叔在,也正好幫著她處理比陽城的事務。
一口氣打掉十幾家大戶,幾乎是拿到了半個比陽城的資財。
光是房宅就有大大小小四十多處,最繁華的東市,兩三條街的鋪子一個連著一個,如今都姓了葉。更不要提城外有多少田地、佃戶。
用葉四叔的話說就是:又發財了。
葉四叔現在發財發得有點麻木了。
但葉碎金輕飄飄一句話就戳醒了他:“再多養些兵,可能都不夠花用的。”
葉四叔:“……”
葉四叔抹了把臉:“六娘,咱們到底打算募多少兵,你給我交個底。”
養兵實在是太花錢了。葉四叔想心裡有個數。
葉碎金卻訝然道:“我怎麼知道?”
葉四叔:“……???”
葉碎金把手一攤,很無辜:“有點地盤,便想保住,那就得有兵。有了兵,地盤不夠大養不起,就得去打地盤。地盤打下來,兵又不夠了,再招兵,又得去打更多的地盤。地盤越大就越……”
“得得得!”葉四叔惱火地道,“你這是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在講故事呢?”
他叉腰:“要照你這樣說,那不是沒個盡頭?要一直這麼下去,豈不是地盤越來越大,兵越來越多。到最後,莫非要當皇……啊呸,那個不成?”
對皇權的敬畏到底還在,可不敢信口胡說。尤其他們現在已經是晉臣,可不是從前田間地頭,更不能亂說話了。
葉碎金挑挑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誰知道呢?人要夠膽,說不得,乞丐也能當皇帝。”
“呸呸呸!”葉四叔四下張望一下,幸好周圍近處沒有旁的什麼人,“咳,說話注意點。”
像他,雖然心裡覺得“皇帝也就是個白頭發比我多點的老頭”,可也不敢到處亂說呀。也就是關上門和自己兒子悄悄念叨念叨。
這一時半會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且先擱下。
葉四叔問:“比陽這些商鋪,交給誰打理?”
十幾家,壟斷了比陽城八成的商業。不,更精確地說,其實是以李家為首的四五家,壟斷了比陽七八成的商業命脈。
如今,各家殺的殺,罰沒為奴的罰沒為奴,所有這些產業都落入了葉碎金的手裡。
是葉四叔以前都不敢想的大筆財富。
當然,“大筆”二字是以個人私產的角度來說。
但不管交給誰來打理,世上都不會有餓死的廚子,廚子掌著勺,腰圍粗些肚腩大些,大家也覺得是應該的正常的。
葉碎金卻道:“我不打算交給家裡。”
葉四叔:“咦?”
“乍富容易使人失常態,迷心竅。”葉碎金說,“我還指著這些行當生錢,但也不想因為銀錢讓自家人見血。”
葉四叔額上微汗。
他想起了行刑那日。
那可不是宵小盜匪,那曾經都是良民,大城體面士紳。若肯承認的話,很多人身上還有散秩,算是官身,祖上也出過正經官員。
那日亦有婦人痛哭,小兒懼啼。
葉四叔現在想起來手心還微微冒汗。
可三郎,他的兒子,一直面不改色。
三郎怎麼變了這麼多,從前,他見到小兒跌跤,也會蹲下來耐心哄一哄的。六娘到底把三郎怎麼了?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不,應該說,六娘也像換了個人似的。
“不想讓自家人見血”這句話,細品,後頸都微涼。
葉四叔搓搓後脖子:“那你想怎麼著?”
“術業有專攻,交給專做這事的人吧。”葉碎金道,“不必全捏在自家手裡,與人合作其實並不吃虧,還省許多心。”
“咱自家人,還是專心於兵事為上。”
葉碎金讓蔣引蚨牽這個線。
她告訴蔣引蚨:“比陽城的行當,讓你東家先挑。其餘的,我要不少於五家商號來接手。你東家的,我的分成可以比別家少一成。”
這是不許一家獨大霸市。
這女子會騎馬打仗,會開倉放糧,她還懂得平衡市場。不僅如此,她還投桃報李,不是一味對商人扒皮吸血。
蔣引蚨的腰彎得更深了:“大人放心。”
“這不急。事情太多,一件件來。”葉碎金道。
如今,蔣引蚨帶人正整理比陽城各種冊簿。
這實在是一項龐大的工程。刺史府專門撥了一排廂房給賬房們,賬房們的算盤打得快冒煙了。葉四叔都不愛從那邊走。
“噼裡啪啦地,聽著腦瓜子疼。”他說。
如今,是沒有人力也沒有精力對整個比陽城重新統計人口、勘測田地的,先把前魏王刺史還在時的數據整清楚先將就用著。
梁、晉交替之時,葉碎金更緊要先拿下足夠作為根基經營的地盤。
否則越往後難度越大。
蔣引蚨一邊帶著賬房們整理比陽城和各家抄家罰沒的資產,一邊給他東家寫信,派人往南邊送。
一邊又整饬諸家名下商鋪開張營業,恢復比陽的正常商業流通。
一個大城怎能沒有商業,店鋪都關著門,就算有糧有油,終究百姓生活是不便的。
青衫黑褲的葉家軍跟著他,一條街一條街地宣告葉碎金的命令。
有掌櫃的,從前怎麼樣經營現在就還怎麼樣經營,
若掌櫃也是某家自家人,這回也一並折進去了,便先交給蔣引蚨代看著,讓他先從伙計裡挑個臨時掌櫃。
“把賬本看好了。”女刺史交待,“等我的人來接手。若到時候誰跟我說賬本燒了丟了淹了,就送誰去跟他前東家團聚。再用他全副身家來賠我這算不清的帳。”
這話,青衫軍都嗓門粗壯地傳達給了各條商街。
掌櫃們頂著寒風,吸著鼻涕聽完訓話,連連道:“小人們豈敢。軍爺務必請大人放心。”
比陽城的民生,初步恢復了正常。
至於正常的背後,有多龐大的資產易姓轉移,普通老百姓又哪裡關心。
葉家郎君們也沒闲著。
便是十郎現在也都不抱怨了。便連他現在也明白了,凡佔一地,佔領之後的事可比“佔領”本身要麻煩得多了。
他當然不是對這些事不煩了,他是煩著煩著就習慣了。
被他六姐使喚得腳打後腦勺。
諸家的田地都改姓了葉。
隱匿在各處的糧倉都叫三郎諸人給抄了。
首先要填充比陽的常平倉。然後,還要補滿鄧州的常平倉,把這一次借調的糧食都還回去。
光還還不夠。冬天到了,流民的日子不好過了。要往鄧州運送賑濟的糧食。
方城的量最大。
今年雖成功搶了農時,種了一茬豆子。但方城許多田地拋荒已久,地力不是一下子能恢復得了的。豆子的長勢並不好,大量的人口被集中安置在那邊,起碼今年冬天還做不到自給自足。
但這一季豆子的種植本身也是促進田地回肥。
這一茬豆子收完,明年種下粟米,情況會比今年好一些。
葉四叔留在比陽城,葉三郎和葉四郎押著糧車車隊在弟弟們的取笑聲中回家看媳婦……不是,回葉家堡去練兵、送糧。
臨行,葉三郎囑咐他爹:“遇事不決,聽六娘的。”
葉四叔把眼一瞪,惱火:“什麼時候輪到兒子教老子了?”
三郎一笑,夾馬帶韁。
糧車浩浩蕩蕩,往鄧州去。
第61章 回家
親兵營都留在了比陽。
葉碎金早已經決定, 親兵營以後要全部脫產,成為專職作戰的士兵。若想練出精兵,不脫產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