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碎金放下酒盞,肩腰背都挺拔,道:“關將軍,還有個事。”
關將軍道:“葉當家請說。”
“自陛下委任我都督鄧州以來,我日夜憂思,唯恐辜負陛下聖恩。”葉碎金說,“這次陛下又賜下甲胄百副,如此隆恩,實叫我惶恐。”
“思來想去,唐州鄧州,原為一體。自宣化軍潰散,盜匪叢生,百姓不安。某既沐聖恩,都督鄧州,豈能隻顧自掃門前雪。力雖微薄,也當為陛下報效。”
關將軍舉著杯盞的手頓住,凝目:“葉當家的意思是……?”
葉碎金含笑道:“正在為陛下打掃唐州,如今,上馬、慈丘已經清理幹淨,主官已就位,百姓已安定。隻此些微功勞,實不必驚動陛下了,報與關將軍知也是一樣的。”
關將軍頓了一息,放下酒盞:“取輿圖來。”
待親兵將輿圖鋪開,葉碎金和關將軍都站在輿圖前。
“將軍請看。”葉碎金指給他看,“將軍如今在此處。上馬在此處,慈丘在此處,其他的地方,待我緩緩,再為陛下打掃。”
葉碎金嘴角含笑:“將軍你看,慈丘離將軍不遠了,正方便鄧州與將軍親近。”
果然天上是不會平白掉銀子的。
鄧州葉家這女子想吞了唐州,還不想讓陛下知道。她想悄悄發財,不想聲張。
很好,關將軍也不想聲張,也想悶聲發財。
鄧州、唐州面積都不大,擱在前魏時期便是一個刺史兼領了二州。軍事上來講,更不過是原宣化節度使所領的五個州中的兩個而已。
關將軍微微思忖,手指劃出一條線:“這裡以南,交給葉當家,以北和其他的地方,我替陛下戍守。”
他斜乜著葉碎金道:“陛下隻是一時騰不出手來,待西邊安定,我這邊定要推到江北岸。到時候,中原皆是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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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葉碎金識相,“我與將軍同為晉臣,都是一家。”
約定好葉家不向北進犯,一道邊界線便這麼愉快地劃好了。
待離開關將軍行轅,楊先生和葉三郎都為此次之行的成功感到高興。有關將軍的默許,他們就可以大膽地吞並唐州了。
“回去吧。”葉三郎說。
雖搶佔了唐州北端,但唐州還有好幾個等著他們去奪取呢。
葉碎金聞言卻向北望去。
葉三郎和楊先生都隨著她向北望去,卻不知道她在望什麼。
葉碎金的臉上帶著他們看不懂的奇怪的神情。
葉三郎:“六娘?”
葉碎金忽地一扯馬韁:“來都來了,三兄,你還沒見過京城吧?咱們去京城瞧瞧去?”
楊先生和葉三郎都愕然。
但葉三郎頗心動,因為他真的還沒見過京城。
既如此,楊先生素來豁達,也不阻攔,反而道:“想去便去。”
譴了人回去報平安,一行人折向向北。
楊先生第二次往京城來了,路上道:“比前次安穩多了。”
關將軍防線南推,京畿治安見好,大晉儼然一副就要安定下來的模樣。
人活在當前的時候,又怎麼會知道未來要怎樣轉折。人生一世,太多想不到的事了。
葉碎金什麼也沒說。
南貨都留給了關將軍,一行人輕裝簡行,不幾日便到了京城。
葉三郎仰頭看城牆的模樣和葉四叔簡直一模一樣。過路的人一看便知道這是頭一回到京城的土包子,笑著搖頭。
葉三郎完全沒察覺路人的嗤笑,他沉浸在震撼中。
“這就是京城。”他喃喃,“果然是得來看看。”
看著這樣的雄偉城牆,忽地心中便生出了萬丈豪氣。
那心中激蕩的具體到底是什麼,要讓葉三郎說,他也說不清。就是想深深地吸氣,還覺得血管發熱。
葉碎金卻看著城門,觀察了片刻,對楊先生道:“什麼公驗都不檢。”
公驗是加蓋了官府公章,用以證明身份的文書。官員上任的“告身”,驛卒的“符券”,民兵開拔用的“總歷”。若是平民百姓,則是寫著籍貫,證明你是良民的“過所”。
楊先生詫異:“都廢了多少年了。”
葉碎金道:“也是。”
這是十八年前,世道還亂,土地留不住百姓。哪還有什麼“公驗”。
“倒提醒我了。”她道,“鄧州的公驗要撿起來。不能讓人瞎胡跑。”
成年男子要繳稅,還要服徭役,輕易不能離土而去。在公驗體系還完備的時代,一個平民百姓若沒有“過所”根本哪裡都去不了。
是有效地將百姓與土地捆綁的工具。
楊先生道:“正是。”
一行人進了城。
楊先生來過了,且待了好些日子,跟著葉四叔都在京城吃胖了,不稀罕。但親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到京城,看什麼都稀罕。這趟回去,可有的吹牛了。
等以後含飴弄孫,都還可以跟孫子說:你爺爺我當年去過京城。
葉碎金囑咐了親兵們勿要與人衝撞,放了大家伙去逛京城。
楊先生老腰趕路受不了,要在客棧休息。她便隻帶著三郎去逛。
京城,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了十幾年後都還依然存在的鋪子,也看到許多在未來的京城沒見過的屋舍。
很多街道的石磚都看著陳舊,不像後來都重鋪過,京城華麗繁榮。
她一路便帶著葉三郎到了皇城之外。
仰起頭,眯起眸子看了許久。
葉三郎喟嘆:“這就是皇宮。”
他爹自從去過一趟京城,見過皇帝,人就飄了。竟然私底下悄悄跟他說:皇帝也跟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葉三郎可不覺得。
皇帝在普通人的心裡,是遙遠的,高高在上的。
葉三郎看著巍峨宮城,益發有這種感覺。
正感慨,聽見葉碎金悠然長嘆:“牆真高啊。”
葉三郎贊道:“是啊,真雄偉。不愧是天子居所,皇家重地。”
但葉碎金感慨的和他感慨的其實背道而馳。聽他這樣向往,葉碎金輕聲道:“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葉三郎詫異看她:“這還不夠好?”
葉碎金抬起馬鞭搖指:“外面看著唬人,裡面很沒意思,前面還行,後面是極沒意思的。空有尊貴,虛耗生命。”
“沒意思極了。”她說。
第54章 皮厚
葉三郎理解了一下“前面”和“後面”的意思:“後宮嗎?”
他眯眼望去。
作為一個“家”來說, 的確皇城的牆太高了。
其實這些年對女子的束縛要比從前大魏時期寬松多了。戰亂年代,從來都是這樣。
趙景文的大穆朝也是穩定了之後,才開始有文臣嗶嗶歪歪的, 一副誓死捍衛禮法的模樣, 定要把葉碎金逼回後宮去。
當年她領兵打仗, 風餐露宿,夜浸冰河的時候,沒見誰跳出來說女子不該領兵。
男人們一旦安穩了, 就開始找女人的事。
其實趙景文都沒這麼介意和她同殿議政。甚至後來她退回後宮,趙景文大事不決的時候, 依然會來找她商量, 聽取她的意見。
因為他們夫妻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模式。
趙景文是個聰明的人不錯,但最初的最初,都是葉碎金手把手地教他的。
他的內心深處,在最猶豫不決的時候, 總還是更願意聽聽葉碎金的想法。
面對他,葉碎金肯定會為葉家、為段錦和他的人爭取利益。但當面對文官這個群體的時候, 葉碎金和趙景文夫妻一體,有著共同的利益。
葉三郎的少年時代是長在這樣一個對女子相對寬松的時期的。
從小, 他從妹葉碎金就能打遍葉家堡。
長大,他的親妹妹十二娘也是想騎馬就騎馬,想出堡就出堡。
但他也知道, 在眼前朱紅高牆裡, 住在皇宮裡面的“後面”區域的女人們, 大概是沒有這種自由的。
他看了一眼葉碎金, 見她蹙眉凝視著那高牆, 不由失笑:“在你看來當然沒意思了。住在那裡面的女子, 可不是你和十二娘這般的。你們都習慣了自由自在。十二娘三天不出門,就要上房揭瓦了。”
葉碎金長長吐出一口氣,眉眼舒展開來。
“三兄,我這輩子,絕不會讓自己被關進這樣的高牆裡。”她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葉三郎笑道:“誰敢把你關起來?誰能把你關起來?”
寒風起。
葉碎金的心卻很熱。
對,不存在這樣的人。
很想對雄偉宮城大神喊——
是的!這輩子沒人能把我葉碎金再關起來!
我不會再做勞什子皇後!
我不會再被困在後宮裡!
在旁人看來,京城之行就是葉碎金的一次心血來潮。
她帶著葉三郎去嘗了許多京城的特產,讓他見識了京城風物。雖然現在的京城在她眼裡,頗有些破敗模樣,但也比鄧州繁華得多了。
而且運氣很好,他們還見到了皇帝出行。
皇帝親衛軍身上都是锃亮的鐵甲。
葉三郎的眼睛都看直了。
上一次晉帝賜了鄧州二十副鐵甲,他們都直呼皇帝豪闊,一出手就是二十副鐵甲。哪知道今日親見了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天家氣派——長長四列親衛軍,俱都是高頭健馬,锃亮鎧甲。
整整齊齊!
葉三郎長這麼大,頭一回一次看到這麼多鐵甲,根本移不開眼睛。
一直到回程路上,他都還對那些鎧甲念念不忘,一提起來,滿眼都是羨慕神色。
葉碎金笑道:“別急,我們遲早會有的。”
鄧州已經招募了一些工匠,有了軍匠營。之前更是為了趕制兵器,幾乎把整個鄧州的鐵匠都臨時徵調了。各縣縣庫庫存的武器和鐵也被她全部收繳。
這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能所有新兵都配備屬於自己的武器。
但甲胄,隻能是下一步了。
所有這些,都得一步步解決。葉碎金即便是重生的,也沒法一口就吃成個胖子。
他們回到了慈丘,已經是十月下旬。
四郎打包票道:“附近但凡還有一個小毛賊,取我項上人頭給你們當球踢!”
因唐北堡改造,需要很多勞力。四郎吃過俘虜勞力的甜頭,便帶著弟弟們將慈丘、上馬都掃蕩得幹幹淨淨。
管你什麼小賊,但凡撞在了葉家軍手裡,就別想跑了。
也不殺,也不打,就是捆起來帶回去做苦力去。
另受了唐家族人那事的影響,葉四郎如今開竅了,這些人若有家人的,也允許贖買。畢竟修整那麼大一個塢堡呢,一磚一石都需要花錢。
葉四郎和他親爹葉五叔父子倆忽然就理解葉四叔了。也天天扒拉算盤算賬,一文錢恨不得掰開成兩半花。
還常興嘆:養兵,真花錢啊!
二人問起此次去見關將軍的事如何了。
楊先生捋須微笑:“準備準備,收了比陽吧。”
頓時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十郎更是嘿嘿嘿:“我和九哥都過去溜達好幾趟了,隻沒有六姐的命令,不敢妄動。”
要先打哪伙人,後打哪伙人,他們都已經看好了。
如今北邊的邊界和關將軍已經劃好了,就可以放心的吞下唐州。
葉碎金既回來了,便把唐北堡交給楊先生和葉五叔,她帶著兄弟們整兵南下,往比陽挺進。
隻是楊先生送這些昂揚少年們離開了塢堡,望著長長隊伍遠去,卻駐望良久。
葉五叔:“先生?”
楊先生回神,才轉身和他一起往回走。
葉五叔問:“怎了?”
楊先生擺手:“沒事。”
楊先生回來太好了。葉五叔可真是被修塢堡的事整得頭大,有楊先生在,他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氣,全心放在防務上。
事情實在太多了,葉五叔忍不住掰著手指頭跟楊先生一件件叨叨起來。
楊先生耐心聽著,隻偶抬起眼看了葉五叔一眼。
似乎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從他到唐北堡,陪著葉碎金去了關將軍駐地,又到京城,這往返多日,直到葉碎金再次整兵出發……
她一句都沒有問過趙景文。
的確現在大家都太忙,尤其郎君們都沉浸在打地盤的興奮中。
但旁的人想不起來趙景文也就罷了,葉碎金和趙景文可是夫妻。
這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