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因為他心裡其實還是害怕。害怕壞人,也害怕殺人。
另一個個子更高,生得更俊的哥哥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跟著我發力。”
俊俏大哥哥力氣很大,也可能是因為掌握了發力的技巧,總之刀刃穿透了惡人的身體。
惡人被堵了嘴,一直發出殺豬一樣的哼叫,瘋狂想掙扎,但是被人左右按住了肩膀,隻能被他活活捅死。
殺了第一個人之後,他就沒那麼怕了。
看,惡人也是能被殺死的,能被他殺死。
第二個的時候,他不再需要大哥哥們的幫助,他自己捅死了那個人。
就這樣,他殺死了所有的仇人。
他其實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自缢。他們明明已經獲救了不是嗎?
可他知道,如果不是這些人,他就還是唐家堡的小公子,有父母有姨娘有兄嫂有姐姐,還有牙牙學語的小侄子小侄女。
現在都沒了。
姐姐把他洗幹淨,交待清楚所有的事後,將他領到床上:“睡吧,好久沒睡過床了吧。睡吧,醒過來都不一樣了。”
他不該睡的,不該貪戀柔軟的床褥。
如果不睡,一直跟著姐姐,或許姐姐就不會自缢了。
捅完最後一個人,唐家小公子累得氣喘籲籲。
他走回去,想把刀還給葉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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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好鋒利,刺入人肉的時候非常順滑。
段錦接過了刀,擦幹淨血跡,雙手奉給葉碎金。
葉碎金接過來,一個刀花挽過,還刀入鞘。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明……傑。”小公子的聲音嘶啞,說話不順暢,“我……叫,叫……唐,明傑。”
“唐明傑。”葉碎金道,“你姐姐把你託付給我了。”
“我會把你養大,無論你想學文還是想學武,我都可以安排你學。”
“告訴我,你想學什麼?”
唐明傑無法立刻就回答,有片刻的茫然。
但他看到了葉碎金腰間的刀,想起了剛才手刃仇人的感覺。
如果能在事情發生前就殺死那些人,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武……”少年淚流滿面,“我,我想……學,學武。”
“好,那你就學武,”葉碎金說,“長大以後可以跟著我,披掛上陣,殺敵立功。”
又問他多大了,唐明傑答:“十一。”
唐小姐上午倒是都給他說了。
知道這個弟弟在井裡活得暗無天日,怕他腦子傻掉了,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又看著他睡著,給他掖好被子,才去死了。
葉碎金點點頭。
“我是葉碎金,鄧州葉碎金。”
“唐明傑。”她說,“從今天起,你是我義子。”
第50章 模樣
收義子這種事, 自古就有。
戰亂年代,割據一方的人物尤其喜歡收義子。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義子都正常。有時候義子甚至比義父的年紀還大也是有的。大魏朝強盛的時候,甚至還有節度使給皇帝寵愛的貴妃當義子的。
節度使的年紀甚至可以給那貴妃當爹。
義子並非過繼, 更不是嗣子, 沒有繼承權。僅僅是作為維系關系、表示器重的籠絡手段而已。
唐明傑這孩子無依無靠, 給他個義子的身份讓人不至於被人欺負。
佔領一個地方,不光是打贏戰鬥就行,後期全是瑣碎的事。
首先一個, 清理唐家堡的資產,這資產不僅是金銀財帛這些浮財, 更重要的是田產土地。
凡有能力建立塢堡的, 都是大地主。唐家果然有很多良田和佃戶。在過去這些年,都被那門客和惡僕給霸佔瓜分了。
好在塢堡內冊簿俱全,地契都在,很容易釐得清。
方城的土地葉家堡沒有將其劃為私產, 而是都分給了流民。
因為若隻是要流民做葉家堡的佃戶,待日後世道好些, 人心思歸,就很難留住人。
要想把這些流民留在鄧州, 真正地變成葉碎金的子民,就得讓他們有恆產。
但唐州這裡倒不必。
土地上還有人,農田還有人在耕種。他們都是本鄉本土的百姓。
所以原唐家堡的資產, 如今便易主, 成為了葉家的資產。
所有這些, 都歸了葉家。
用了兩日才釐清全部, 葉碎金把唐明傑叫到跟前, 抽出幾張地契放到他面前:“這些給你。”
“但是你必須得明白, ”她說,“並非因為你姓唐,所以該得這些田產。”
“唐家,早就失去了一切了。你和你姐姐沒有本事奪回來,你家的田地資財早就變成別人的了。”
“我若晚來幾年,你說不定就病死在井下。想來你姐姐也沒本事幫你求醫問藥。”
“你還要知道,你義母我不是大善人。”
“我來到這裡,本就不是來給唐家平冤的。我來到這裡,憑自己的本事從別人手裡奪取了這些,因此這塢堡田地,從此都姓葉,這是我們葉家憑本事得到的。”
“我不欠你的。”她告訴唐明傑,“給你這些,是憐憫你姐姐。”
如果不是井裡還有個弟弟等著她偷偷投喂,或許以唐小姐的剛烈,根本不會苟且偷生,早就在那時候就自行了結了。
那樣也就不會受這些年的辱,還要為仇人忍受生育之苦。
“給你這些,是為了讓你不要忘記你姐姐。”她說,“能聽得懂嗎?”
唐明傑很明顯腦子現在有點慢。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能全部消化葉碎金告訴他的事。
“懂。”他說,“壞人,搶了我家,變成他的。”
“我家,沒了。”
“義母,搶過來,變成,義母的。”
“不是我的。”
“我,不會忘記姐姐。”
葉碎金摸摸他的頭:“說話恢復了很多。”
唐明傑說:“阿錦叔叔……同我說話。”
葉碎金失笑:“他怎是叔叔,他還是個孩子呢。”
唐明傑道:“他說……是叔叔,不是哥哥。”
葉碎金揉揉他的頭:“好,叔叔就叔叔。”
她想了想,解下腰間的刀給了唐明傑:“這個也給你。阿錦的武藝就很好,他不會被人欺負。你以後也好好學武藝,就再不會被人欺負了。”
他捅人捅不進去的時候,就是段錦握著他的手,教他怎麼發力怎麼殺人的。
段錦很會殺人。
哪有人敢欺負這樣的人。
唐明傑握緊了那柄他用來手刃仇人的刀,用力點了點頭。
唐家堡地理位置實在不錯。葉碎金既然選中了它作軍堡,便直接駐扎在了這裡。
太多事情要忙,從三郎到十郎,都忙得腳打後腦勺。葉碎金把他們使喚得團團轉。
塢堡內部的防務是第一件整頓的事,其實那日奪下塢堡天亮的時候,就已經被葉家軍接手了。現在好好整頓一下,重新正式排班輪值。
這些都還好,因為葉家堡也是塢堡,這些防務的事葉家子弟從小就熟悉的。
但釐清唐家田地資產的事真的瑣碎。年輕郎君都不愛幹這些事,他們隻愛騎馬打仗,行軍布陣。
十郎抱怨道:“早知道讓我爹跟著過來就好了,不讓他留在上馬就好了。”
因為這些事,長輩們做的更熟。
但葉碎金逼著他們去幹。
“以後遇事就喊爹是嗎?”葉碎金問。
兄弟們大笑。
葉碎金告訴他們:“以後這種事還會有很多,當然不是次次都要你們親自去做,但若不趁著眼前把這些事都弄懂,將來容易被下面的人蒙蔽糊弄。”
葉碎金並不用語言給他們畫大餅搞煽情。
但經常地,她的隻言片語中泄露的,好像長長畫卷的一角。總叫人心痒,不知道整幅畫卷到底有多廣闊。
叫人不由自主地便是精神一振。
郎君們雖忙得腳打後腦殼,也忙得心甘情願了。
葉碎金叫人護送了唐明傑去了葉家堡。
因唐明傑不僅語言和腦子都需要循序恢復,他這些年還缺失了教育。先得把基礎補起來。
她寫了信給葉四叔,把這些事都託給了他。
看三郎、五郎便知道,葉四叔其實還挺會教孩子的。
青衫黑褲的外地人的隊伍攻佔了唐家堡,本地人已經曉得了。
很快,這些人就動作迅速地來到了田莊,通知了各莊莊頭,去拜見新的主人。讓佃戶們知曉,他們又換東家了。
農夫是百姓中最溫順的一群人。
隻要不搶他們的田地,還給他們留一口足夠活命的糧食,他們就會一直溫順。至於東家姓什麼,都不重要。
隻這幾年那伙人刮得狠了些,大家的日子不太好過。忽然來姓葉的新東家,宣布的佃租比例竟減了許多。雖沒減到從前唐家那時候,但對大家伙來說,也可以稍稍松松褲腰帶,多吃一口了。
且前面那伙人,還常幹欺男霸女的惡事。
新來的東家的隊伍,青衫黑褲,人看著都精神,做事規規矩矩的,不像是要作惡的人。
對這一場變更沒有人有異議,反而恨不得舉雙手雙腳歡迎。
這些事雖然瑣碎,但都還順利。
葉碎金的重心放在了整改塢堡上。
唐家堡是個意外的戰利品,但很不錯。可以好好利用。
但它是個民堡,大地主用來保護自家身家性命和財產的院牆而已。離軍堡還差了一些。
葉家堡就不一樣,從最早開始就是按照軍堡修建的。畢竟是將門之家。
搞軍堡,是葉碎金的老本行。
她派人送唐明傑回鄧州,同時給了指令把五叔和楊先生接過來,想讓他們兩個負責唐家堡整改的事。
弟弟們太年輕了,這些錢糧建造之事,還是叔叔們更好用。
這一來一回得好幾日,因為送去的是個小孩,要接過來的楊先生是個半老頭子,不可能像斥候、驛兵那樣三百裡加急的速度。
趁這時間,葉碎金讓兄弟們輪流帶兵掃蕩周邊。什麼剪徑賊、小股盜匪,統統掃幹淨。
一時間把附近的治安清理得極好。
她自己則坐在堡中畫圖,設計軍堡。
哪知道,忽然有自稱唐家族人的人上門。
“唐家?”葉碎金聽到稟報,撩起眼皮,“我以為唐家除了唐明傑,都死絕了?”
“說是族親。”段錦冷笑,“必無好事。”
段錦和十郎同歲,但他完全沒有十郎的天真。
縱再得寵愛,也隻是一個受寵的小廝而已。畢竟是在下人堆裡長大的,見多了眼色高低、人情冷暖、手腕心機。
他說完,一抬眼,卻見葉碎金凝視著他,神情有些怔忡。
“主人?”
段錦不知道,葉碎金是從十八年後重生回來的。
在別人眼裡,他儼然已經長成,初具了男人的輪廓。大家已經開始熱情地給他說親保媒,覺得他該娶妻成家了。畢竟同齡人也有做爹的。
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還沒娶親,是因為他們要娶門當戶對的妻子。大戶人家有資本把女兒多留幾年,多享享福。
小廝們可不需要。
體面的大丫鬟也會多留一年,為著把小丫鬟帶出師。
粗使丫鬟們沒有奔頭,常也是到了年紀就嫁人,趕緊生孩子去。
但葉碎金重生自十八年後,刻在她記憶裡的是身經百戰屹立朝堂的鎮軍大將軍段錦。
那個男人挺拔彪悍,身上有股子野氣,誰也不服。
隻有葉碎金能收服他。
愛他的人愛極他,恨他的人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沒辦法。
直到燕雲十六州全部光復,他們下了黑手。
因為揣摩過帝心,這趟段錦若活著回來,必然要成為骠騎大將軍。
但對一個帝王來說,死去的骠騎大將軍,才是最好的骠騎大將軍。
大將軍段錦沒能活著回來,但他的模樣永遠地刻在了葉碎金的心裡。
可,重回十八年前,十五歲的段錦,並不是大將軍段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