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搓搓鼻子:“六姐說,沒什麼比實戰更能練好兵的了。”
真心覺得他們六姐說的是對的。校場裡怎麼都體會不了、認同不了的東西,真到了實際的地形、情勢下,忽然就頓悟了似的理解了。
周俊華當初就覺得,帶這麼大的隊伍來圍剿他這一股人,有點小題大做。實際上唐州的勢力十分分散,最大的一股就是杜金忠已經被剿了,對付其他的勢力根本不用這麼興師動眾。
現在可明白了,葉大人她……她她她就是拿他們給她的兵作磨刀石的。
周俊華再一次把一肚子髒話憋住。
天色暗下來,這邊鳴金收兵了。
塢堡牆頭上的人也松了一口氣,對著下面尿尿,罵罵咧咧。
頭目帶著人仔細眺望一番,猜不透這伙子人到底要幹什麼。然而他們實在人多。塢堡中人打家劫舍尚可,要想以一對多,像話本子裡的天降將星一樣奇襲制勝……大家琢磨著似乎沒這樣的氣運。
葉家軍晚上照例要在中軍大帳做這一天的復盤總結。
今天“攻城”的是三郎、四郎和五郎,他三個正在認真地檢討“攻城”期間所犯的錯誤。
周俊華聽著,想起自己被四面圍堵,一路逃命跑了幾個時辰連口水都沒喝上,原來就是為了給這群少爺練兵,氣得直翻白眼。
“雲飛有什麼要補充的嗎?”葉碎金瞧見他的大白眼,忍俊不禁,故意問。
周俊華,字雲飛。
“咳。”周俊華作為降將,趕緊收斂起大白眼,低眉順眼,“卑職沒什麼要補充的。”
“是嗎?我瞧著他們問題還挺多的,你竟瞧不出來?”葉碎金微微歪頭,蔑笑,“看來你在宣化軍中也不過是個混日子的?”
不生氣,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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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呢。
不生氣。
周俊華運了運氣,又運了運氣。
……
他媽的,還是忍不了!
第48章 掌兵
前世葉碎金雖然後來也掌了鄧州, 但是時間上比今生晚。
跟杜金忠那一仗是被動打的。杜金忠勾結了馬錦回,襲擊葉家堡,葉家堡才出手的。
那時候晉帝的實控範圍已經向南推進, 葉碎金雖然也拿下了方城, 但早期並沒有去染指唐州。
後期他們踏足唐州的時候, 從沒見過或是聽說過周俊華這個人。
可能早被收編,籍籍無名,也可能是在晉軍的剿滅中早早死了。
但一個曾經離“將軍”一步之遙的正規軍校尉, 一個落草後還能盡力約束手下的將領,一個被四面圍堵能精準找出薄弱處的人, 葉碎金憑直覺, 不相信他是個沒本事的人。
果然,周俊華忍氣吞聲了片刻,顯然還是吃了這個激將大法。
“咳。”他說,“其實也不是全無問題, 既然大人要我說,那卑職就鬥膽說說?”
葉碎金挑挑眉:“說來聽聽。”
周俊華第一個先指出葉三郎的錯處。
“三郎君的隊伍是最利落的, 堪稱令行禁止,實是不錯的。”他道, “可三郎君忘記了,今日隻是演練,咱們全在敵人射程之外, 才能如此從容整齊。若是真的攻城, 哪容你這樣。”
“真的攻城, 打頭的必死傷嚴重。不可能做到頭尾平均。從一開始的安排上, 就該是頭重尾輕。”
“頭要是都過不去, 後面就都是扯……咳, 都沒什麼意義。”
果然就如葉碎金猜想的那樣。
周俊華雖離將軍一步之遙了,但終究不是將軍,他是個尉官——基層軍官。
軍隊裡,將帥的指令一級級傳達到最後,都要由尉官來實現。
周俊華能做到昭武校尉,若是沒有什麼身家背景,那必然就是因為他真的精於軍務,而且是非常腳踏實地的細務。
葉碎金的隊伍裡新人太多,新兵新將,缺的就是這種經驗豐富的老人。
情況比周俊華預期的要好很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原是想低調點,以後跟著葉家軍混口飯吃罷了。實在是憋著一口氣憋不住了,才開口的。
但葉家的青年郎君們被他一一指出了所犯的錯誤,並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個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他們還積極地提問題,仿佛中軍大帳是什麼學堂似的。
荒唐。
可周俊華還是忍不住詳詳細細地把他們的疑問都解答了。
說到最後,中軍大帳成了他的主場,直說得口幹舌燥。和他同為陪戎校尉的段錦好幾次主動幫他續茶。
到最後,甚至有點意猶未盡。
葉碎金說:“好了,今日晚了。明天再來一次。”
周俊華:“……”
第二日,演練繼續。
塢堡牆頭的人:“……”
這事就叫人特別窩火!
平時橫著走,看誰不順眼就砍誰的人,現在叫人堵著家門口,拿他們當訓練的草人。擱著誰能不窩火啊。
可對方人多,以人少攻人多要想獲勝,那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通常是人命。
如今對方沒有真的發起攻擊,似乎又不值當。
在塢堡裡窩些日子,說不定對方就自退了呢?
抱著這種心思,塢堡裡的人叉腰在牆頭上看熱鬧。
不想第三日,對方絲毫沒有退兵的意思,玩的更花了。各兵種配合進退、調度、佯攻。
真真氣死了。
塢堡首領叫人拿了弓來,張弓往下面射了幾箭泄憤。
但堡外的人都在射程之外,稀稀落落幾支箭羽,除了泄憤,根本沒有其他任何作用。
反而激怒了下面的人。派了一隊人頂著盾牌靠近了叫罵。
於是城上城下對著罵。
“必須得有嗓門大,會罵人的。”周俊華叉腰給郎君們說,“要不然,讓人罵了還不上去嘴,這士氣就先挫了一分。”
葉家郎君們家教都不錯,雖也會說粗口,但……沒這麼髒的。
真是開了眼界了。
到鳴金收兵的時候,十郎還在默默背誦一些精彩句子。
段錦:“……幹嘛?”
十郎道:“這樣以後跟人吵架就不怕輸了。”
哪知道,用完晚飯,葉碎金的命令傳了下來:“全軍歇息,三更攻城。”
大家伙倒抽一口涼氣,玩了三日,這回要來真的了嗎?
大家個個摩拳擦掌。十郎更是興奮得抱著刀睡不著,好容易迷迷糊糊了,被人搖醒:“起來了!準備攻城了!”
十郎揉揉眼,一個鯉魚打挺就從行軍床上翻下來。
兵甲相碰,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冷夜裡格外地讓人起雞皮疙瘩。
尤其是所有人都很安靜,連命令的傳遞聲音都是壓著嗓子。就更有一種無聲的凝重氣氛。
十郎全副披掛了上馬,問:“六姐,咱們怎麼攻?”
葉碎金看著那塢堡——是北方常見的塢堡。通常是大戶人家的私產,有高牆,宛如一個小城池。
這個塢堡比葉家堡的規模要小得多了,在葉碎金眼裡算不得什麼。但即便這樣,也是有高牆。
她回答:“火攻。”
眾人都愣住。
三郎按住馬頸,微微俯身:“用火箭?”
三郎剛才就看見士卒在準備箭羽,往箭頭上扎引火之物。
葉碎金道:“對。”
攻城戰是將領最不愛打的仗。
犧牲大、效率低、收益差。常常贏了也是慘勝。
這塢堡雖小,若強攻城牆,也定會造成葉碎金不想要的犧牲——都是她自家兒郎的性命。
沒必要,不若把敵人逼出來,面對面打一場。
若是大城,火箭未必有效。但這隻是一個小塢堡,正因其小,火攻的效力便翻倍。
十郎聽了微愣,猶豫了一下,沒等他開口,九郎先開口:“可是……”
眾人都看過去。
葉碎金也看過去。
九郎期期艾艾地開口:“可是……塢堡裡應該還會有百姓……”
這塢堡雖比葉家堡小了許多,隻有南北兩個門,但裡面也一定還有普通的百姓人戶。
且按照通常北方塢堡的結構來說,越靠近城牆的越是普通人家。
“百姓有腳,他們會跑。”葉碎金平靜地說。
九郎:“可是、可是……”
“那麼,”葉碎金看著他,“我們因為顧慮敵人的百姓,所以空耗了許多天的軍糧馬草、人力錢餉,直接放棄,空手回家是嗎?或者把許多我方兒郎的性命,白白填在城牆的箭垛上,隻為了領兵者的良心是嗎?”
夜色裡一片安靜。
隻聽到身周許多兵器偶爾磕碰摩擦的聲音,搬抬器物的聲音。
許多人的身形在火光裡都成了黑色的剪影。
“戰場上,這種情況多的是——對方的城池裡有百姓,或者驅趕著百姓打頭陣,自己的兵卒藏在百姓的後面,或者幹脆捉了你的妻子父母,迫你領兵投降。這種事,以後你們會遇到不是一次兩次,我隻問,這時候你怎麼辦?”葉碎金問。
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九郎更說不出來。
十郎看看葉碎金,看看九郎。很希望有人來告訴他這種時候該怎麼選擇,什麼才是對的。
段錦屏住呼吸。
“以後,你們都會坐在我的位置——一軍統帥的位置,都會面對許多類似的情況。”葉碎金掃視她的兄弟們,道,“我今天說的,你們都給我記在心裡——”
“一軍統帥,永遠都不能去考慮敵方的百姓。”
“有些時候,甚至不能考慮己方的百姓。”
“敵人推著百姓逼陣,你猶豫再猶豫,敵人就逼近了。”
“敵人推著百姓逼陣,你就不能猶豫,立刻要下令弓箭壓制,要使陣前人呼喝,使百姓知道往兩側逃脫。”
“百姓若命大,往兩側逃的,自可留得命在。若有妄圖衝進己方軍陣求掩護的,必須當場格殺。”
“一個百姓衝進來,大陣便開了一個口子,十個百姓衝進來,大陣便撕開了十個口子。口子一開,收割的便是我方兒郎的性命。”
“此時此刻,往軍陣裡衝的百姓就是敵人。”
“皇帝可以仁慈,百官可以仁慈,唯獨我等領兵人於戰場之上,決不可以仁慈。”
“慈不掌兵——我希望以後,都不要再讓我與你們重復。”
“聽明白了嗎?”
火光跳動中,她的面孔又美又冷。
神情中有一種弟弟們都陌生的殘酷。
眾人都覺得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應道:“是!”
親兵上前稟報:“大人,都準備好了。”
葉碎金的馬噴了個鼻息。
葉碎金望了一眼夜色中塢堡黑色的剪影,開始下令:
“三郎、七郎,備戰南門。”
“四郎、五郎,備戰北門。”
“其他的人,跟著我。”
各人領命而去,黑夜中,裹了布的馬蹄踏出沉悶的聲響。
九郎跟在葉碎金身邊,心裡也沉悶,總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當一切準備就緒,掐算時間,四郎五郎也該就位的時候,葉碎金道:“九郎,你來下令。”
此話一出,連周俊華都側目咋舌。
這是一族兄弟手足。這若是叔伯長輩或者哪怕是個兄長,周俊華也不會覺得什麼。隻會覺得都是該當的。
可葉碎金是個姐姐。
她是個女人。
周俊華從沒見過誰家的姐姐對弟弟這麼嚴厲的。
火光裡,九郎的面孔那麼年輕,緊繃繃地。
他咬了咬牙,上前去:“張——弓!”
夜色裡唰唰的,是張弓搭箭的聲音。每個弓兵的臉,都被箭簇燃燒的火焰照亮了面龐。
九郎看到,其中許多其實都跟他差不多年紀,甚至還有更小的,跟十郎、段錦差不多的。
九郎深呼吸,氣沉丹田:“放箭!”
火焰是朝著比塢堡城牆更高的夜空放去的。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像張著獠牙的火蛇,呼嘯著扎進了塢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