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學現在恨不得抱住何舟狠狠親幾口!
倒也不牙關打戰了,忙有樣學樣地向葉碎金揖手:“何令所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大人有命,我等必全力配合。”
大難不死,直有些虛脫之感。
葉碎金求封刺史的表文都還在案頭擱著呢,他們已經喊上“大人”了。
很識時務。
葉碎金現在就需要這樣的人。一地民政,也不是什麼人說拿起來就能拿起來的。葉家堡的人目前都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二位有心了。隻現在,鄧州四縣,南陽、方城兩地空虛。何令……”葉碎金頷首,以瓊琚報木瓜,“你可有什麼人推薦?”
她此話一出,何舟和孫向學心裡都踏實了。二人知道,他們在鄧州隻要不像馬錦回似的圖謀葉家堡甚至想暗算葉碎金的性命,那就算是穩了。
從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官照樣當,不過就是把該繳的稅交給有能力收稅的人罷了。
內鄉縣令何舟尤其穩了。
他略思量,道:“內鄉縣丞秦懷魯,雖非進士出身,但知政務通錢糧,穩重強幹,可為一地之令。”
葉碎金拋出兩個空缺,他很謹慎地隻推薦了一個,並不貪心。顯是十分有分寸知進退的人。
穰縣縣令孫向學有些羨慕,但葉碎金沒點名他,她剛才談笑殺人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也不敢造次,隻眼巴巴地看著何舟向她薦人。
葉碎金想了想,道:“方城那邊,該殺的都殺了,清理的比較幹淨,讓他去吧,從頭來起。南陽……”
她的手指節在幾案上敲了敲。
這個習慣是很久之後才養成的。在深深的宮闱裡,不動刀兵,全要靠腦子,一人思量難決的時候,便忍不住用曾經握槍執刀的右手輕叩幾案、扶手,天長日久,形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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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氣質與氣勢是與外貌無關獨立存在的一種玄妙的東西。
葉碎金如今身體年輕,那從宮闱朝堂中帶回來氣勢卻不曾消失。她指節輕叩的時候,堂中的人都感到了難以名狀的壓迫感。
太奇怪了。
何舟心想,明明不過一個年輕女人。
不過,他將這種壓迫感歸結於——她太能殺人了。
畢竟地上還有兩顆頭顱、一具穿著官服的屍體,大灘的血還沒打掃,腥氣一陣陣地往鼻子裡竄。
是的,一定是因為這樣。
“四叔。”葉碎金問,“忠遠堂大伯家的六郎,如今可在嗎?”
一族枝葉繁茂,便會有許多分支。忠遠堂是其中的一支。
葉碎金提到的忠遠堂的六郎,與她已不是本家,是旁支了。
後來,本家血脈幾乎全部凋零,隻剩下斷了一條腿的十三郎和一些晚輩。葉碎金小心呵護著他們。
但他們太年輕了,也不可能再有機會領兵,趙景文亦不會給他們立於朝堂的機會。為了他們的安全,葉碎金也不逼迫他們非要成才不可。
在趙景文手裡做個富貴闲人,是她這長輩給本家子弟安排的最好的前程。
如此,她和趙景文都安心。
忠遠堂的六郎葉敬儀甚至都不能完整地演一整套葉家槍。他是葉家旁支子弟棄武從文的典型。
但他是個能幹的人,前期一直跟著葉碎金,後來跟著段錦。
楊先生離去後,她能用的人不多。
良禽擇木而棲,有點能力的都更願意跟著趙景文。
隻有姓葉的人注定了跟她綁在一起,無法解開。
葉敬儀一直有求學的心,奈何世道亂,家裡人不肯放他出去。
他自己偷偷跑過好幾次,都被捉回來過。他家那一支雖然不至於清貧,但也隻是普通殷實之家。每一次他偷跑,他父親都是來求葉四叔,葉四叔便派了人騎馬去把他綁回來。
葉四叔一聽她問,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有些不樂意:“本家又不是沒人。”
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
最大的那個,是他親兒子呢。
就算不給小輩,還有你四叔五叔,這麼多人呢。
一個縣令呢,當官!怎地先給旁支去?
葉碎金有些無奈。
但也怪不了葉四叔。這個時候拿下鄧州大概已經是他想象和眼界的極限,已經頂到頭了。
拿下鄧州後分紅利,一個縣令的位子在他眼裡,已經是大餅切開後很大的一塊,自然該先緊著本家分。
這思維也沒什麼不對,
錯隻錯在,葉四叔還不知道,葉碎金想烙的這張餅……到底有多大。
第27章 子弟
“本家子弟都得跟著我, 本家的人都要放在軍中。”葉碎金道。
葉四叔頓了頓。他也並不傻,品出些味來。
葉碎金正色道:“四叔,別的都是虛的。”
那什麼才是實在的?
是銀槍在手, 是軍權在握。
那種上了船下不去的感覺又來了。
葉四叔內心深處, 既忐忑, 又隱隱期待和興奮。
“好,聽你的。”他說,“六郎那小崽子, 一套槍都耍不來,倒是讀書有點學問。要是承平年代, 說不得能考個狀元探花什麼的。五月的時候他才跑過一趟, 叫我使人捉回來了。他爹這陣子應該是把他鎖院子裡了,待我使人去喚他。”
“隻是……”他又擔心,“治縣是治縣,讀書是讀書。他讀書行, 治縣可能行嗎?”
畢竟才隻是個年輕後生。
擱在葉四叔眼裡,大部分小輩都是嘴上無毛的野猴子, 都得抽著踹著才能聽話。
三郎除外。三郎從小就穩重。
但即便是三郎,也不如派個老成的長輩去。
葉碎金道:“南陽就叫忠遠堂的六郎去。他不會做官也沒關系。何令……”
何舟將身體轉向葉碎金。
葉碎金道:“內鄉和南陽挨著, 你經驗多,怎麼治縣,有勞你多提點。我們葉家人沒有做官的經驗, 我這族弟是第一個, 望他能給大家討個好彩頭。”
何舟笑道:“大人放心, 下官必鼎力相助。”
葉碎金道:“各地, 我給你們各二十人。一是護衛你們人身安全, 一是訓練當地民壯, 一是……協理招兵之事。”
後兩個也就罷了,至於護衛安全之說,何舟和孫向學心裡都明白,既是護衛亦是監視。
但他二人既已歸順,一時也生不出二心,倒也不怕,俱都拱手:“大人周全,多謝大人。”
忠遠堂的六郎葉敬儀被本家派人喚過來,一頭霧水。
他雖被關在家裡,也知道堡裡今天是有貴客來的,葉四叔怎地喚他過來?他不過旁支一晚輩而已。
更想不到從人直接把他帶到了正堂,不僅中間端坐著葉家堡的掌家人--本家的六娘葉碎金,還有一眾本家長輩,另一側則坐著兩個穿官服的人,應該就是今日的貴客,可不應該是三個人嗎?
噫……地上這大片的暗紅色又是怎麼回事?
看著有點像……
何舟、孫向學既已經投誠,便沒有必要再用人頭嚇唬他們了。
地上兩顆人頭已經收了去,地板也粗粗擦過了,但大片暗紅色還是能看得見的。
隻堂上的氣氛已經不緊張,甚至十分親切隨和。
葉碎金看到葉敬儀便很高興。這還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
重新見到已經死去的或者離開的人讓人唏噓感慨暗嘆,重新見到還活著、還一直在身邊的人則是讓人分外親切歡喜。
“永皙!”她直接喚出了他的表字,眸中都帶了笑意。
段錦感受到了那一聲喚裡的喜悅之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細細打量這位忠遠堂的六郎——奇怪。
不是不認識,認識還是認識的,但不熟,真不熟。
按說,能讓葉碎金以這種熟稔口氣一口叫出表字的,他不該會不熟才對。
別說他,葉敬儀自己都愣了一下。
因為是同輩,年齡也接近,小時候的確是跟這位本家的族姐一起玩耍過。
但這位族姐武力值實在太高,追隨在她身邊的族兄弟們也都個個戰力爆表。他這種根骨普通又不愛練功夫的,漸漸地就脫離了葉碎金的小團體。
待長大,有時候會在街上看著她騎著健馬奔馳出城,過年的時候隨著父親去本家串門也看到她跟隨在老堡主身邊,作為獨生女倍受寵愛。
但他與她真的年紀越大就越沒有交集了。
怎地葉碎金竟能一口叫出他的表字?他可是年初才蒙老師賜的表字。難道有人特地說給她?
“永皙,這位是內鄉縣的何令。”葉碎金給他引見,“何令,這是我族弟永皙。”
葉敬儀隻是個白身百姓,且是個讀書人,對進士是很尊敬的,恭謹行禮:“晚生葉敬儀,見過何大人。”
“葉郎君不必多禮。”何舟捋須微笑,“郎君年輕有為,以後咱們做鄰居,互相提點,彼此關照。”
葉敬儀聽得一頭霧水,便向葉碎金看去。
葉碎金言簡意赅:“永皙,我已斬殺了南陽縣令馬錦回,鄧州如今由我節制。南陽令之位空虛,你權且代葉家堡出任。你與何令為鄰,遇事不決,皆可請教。”
這是一個什麼天大的餡餅,毫無預兆地就砸到了葉敬儀一個旁支子弟的頭上。
連葉四叔都有點羨慕,更不要說葉敬儀自己了。
尋常人,很可能就被砸昏過去了。
葉敬儀在聽到葉碎金短短一段,卻信息密集到爆炸的告知之後,有幾息時間仿佛整個人凝滯了似的,連眼都不曾眨一下。
何舟打眼觀察著,很顯然,葉敬儀並不是葉家堡的核心人物。
葉家堡的核心人物,要麼此刻坐在這大堂裡,要麼還在方城第一線。
甚至就連那個一身青衫、烏黑革帶束著一把勁腰,站在葉碎金身後,隨時會為葉碎金拔刀殺人的少年,都比葉敬儀要靠近核心得多了。
但隨後,葉敬儀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葉碎金躬身揖下去:“是!”
短短幾息的頭腦炸裂後,他消化了葉碎金給的信息。
又對何舟行禮:“何令,日後請多擔待。”
何舟捋須微笑:“彼此,彼此。”
還不錯。
雖看著僵硬些,卻也能短短時間內就收斂住情緒。難怪能從旁支子弟中脫穎而出。
葉碎金把引領葉敬儀的任務交給了他,葉敬儀是個可塑之才,對他來說總歸是個好消息。
今天這一場宴席,該攤牌的都攤牌了,該殺的也都殺了。
葉碎金留了何舟、孫向學在葉家堡住一晚,二人無有不從。甚至給他們安排在兩個緊挨著的院子裡,兩個人也並不串門,都隻老老實實地待在葉家給他們畫出來的地盤裡。
葉敬儀被葉碎金喚到書房。
“有些突然,但事情都沒定下來之前,也不好先把話放出去。”她解釋。
“六娘。”葉敬儀真情實感地贊道,“了不起。”
葉碎金莞爾一笑:“來,許多事情你原先不知的,我與你補一下。”
葉敬儀心裡知道,今天這一腳進門,幾可以算是踏入了葉家堡的核心圈子裡了。
他屏息靜聽。
愈聽,愈是心髒跳動,隻想大口喘氣,卻強行克制,維持住了冷靜。
葉碎金才邁出去第一步,她需要人才的時候,於這麼多葉家子弟中第一個挑中了他。他不能讓她失望。
“隻是六娘可否告訴我……”葉敬儀問,“為什麼是我?派個有威望的長輩去,不是更合適嗎?”
葉敬儀既非本家,自忖在族中也非什麼驚才絕豔之輩,族人多數習武,但讀書之人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也不是隻有年輕的。本家的八叔也是讀書人。
葉四叔也在書房裡,他也很想知道,隻適才不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去質疑葉碎金,才閉上了嘴。
“南陽被馬錦回這經營多年,必定根深。且官場的風氣一旦成型,身在其中的人很難從內部去破除。若是讓內鄉縣丞秦懷魯過去,他身上也帶著官場習氣,容易被裹挾。若讓咱家長輩們去……”
葉四叔支愣起耳朵。
“長輩們做人的經驗自然是比咱們多多了,可也因為太懂人情世故,便失之於世故,難免處處妥協退讓。那不是我想要的。”
“永皙是個讀書人,我相信心懷天下的年輕人眼睛裡揉不得沙子,最是能照清汙。所以把南陽託給永皙。”
“你也不用怕。做官,你沒有經驗。但做人,我們都是與生俱來。”葉碎金道,“你隻憑著直覺行事就可以。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不管那些老官油子如何巧言令色,你覺得不中,那就是不中!”
“不要怕得罪人。我會讓三兄陪你上任,三兄如今歷練出來了。什麼人該殺,他用鼻子一嗅就知道。”
“事,你隻管去放手做。有人擋道,讓三兄去殺。”
“南陽被馬錦回經營得太久,必上下沆瀣一氣,不殺幾個人給你祭祭官印,服帖不了。”葉碎金道,“不破不立。”
葉四叔“嘖”了一聲,瞧把他兒子當牛使喚。
但他心裡高興。
三郎雖是“陪著”去的,但也能聽得出來三郎在葉碎金心裡的分量。
她認為三郎是可以代她在外行事的。
“中,就叫三郎陪敬儀去。”他道,“該殺的殺。”
葉碎金說起“殺人”的時候,輕描淡寫。
可葉敬儀卻額上生汗。
最近的確是聽到了許多事。雖然他被他爹關在了院子裡不許出去,但每日飯桌上他爹總是會講許多從別人那裡聽來的那些新鮮事。
葉家堡最近的所為讓每一個生在葉家堡或者依附於葉家堡的人都覺得特別長臉面。
殺人什麼的,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熱血沸騰。
可真落在眼前,落在自己身上,葉敬儀才覺出來壓力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