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未必能歸,主人要保重。”
“吳氏已有身孕,我若回不來,請主人處置吧。”
……
……
等等,他說什麼?
他說“處置”?
她當時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要在朝堂上為他爭糧草,爭軍備,爭太多東西。
在這許多事情中,吳氏一個沒有名分身份地位的女子實在微不足道。她一心隻念著他的安危,忽略了什麼?
葉碎金陡然醒了過來,不知道睡了多久,還是昏過去多久,一身冷汗。
一開口,聲音嘶啞:“來人!來人!”
宮人快步上前:“娘娘?”
葉碎金問:“吳氏何在?”
天下姓吳的婦人很多,外命婦姓吳的也不少。但皇後直接喚作“吳氏”不加指代的,隻有一個吳氏。
“段夫人嗎?”宮人回道,“她在將軍府。”
葉碎金抬眼:“什麼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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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什麼時候成了段夫人?誰許她做段夫人的?
段錦從來都沒給過她名分。
“是陛下恩封的。”宮人道,“在將軍大葬之後……”
葉碎金喘不上氣來,腦子也跟著變慢了,喘了兩息,才消化了信息。
是了,趙景文慣會做這種表面功夫收攏人心的。這很是他的風格。
“我要見吳氏!”她咬牙道。
宮人吃驚:“現在?”
已經是半夜,宮城已落鎖。
皇後……已經沒有能力打開那道鎖了。
葉碎金腦子漸漸清醒。
“去,跟趙景文說,我要見吳氏最後一面。”她說。
吳氏如今算是段錦的未亡人,她這麼說,想來皇帝不會拒絕,會特旨開宮城。
畢竟他還有一個與皇後伉儷情深的名聲,要寫進史書裡。
宮人領命去了。
葉碎金積攢了半天力氣,強撐著起來:“來人……給我準備……”
她沒有多少時間了。
她最後的一點時間,一點力氣,要把阿錦交待的事完成才行。
吳氏被帶到中宮的時候,一切都準備好了。
她一進門就被按住。
滿心來見皇後最後一面的吳氏駭然失色:“娘娘?”
皇後坐在鸞座上,墨瞳如淵,盯著這個年輕女人的臉。
宮人們熟悉吳氏,所以並不驚訝。但若一個從沒見過她的人同時見到她與皇後,必會大吃一驚——吳氏的面孔,竟和皇後生得有八九分像!
活脫脫便是皇後年輕時候的模樣。
吳氏本也因此出名。
隻宮人們更加熟悉皇後,所以看得出來,在相似之外,這個女人眉眼間並沒有皇後的氣勢。
像的終究隻是皮相。
但這也已經很惡心了。
因為她是一個身份低賤的樂女。
她是皇帝樂滋滋地帶到皇後面前的:“你瞧瞧,我發現了個什麼?”
皇後當時便被惡心到了。
因為吳氏身份低微,注定了隻能當男人的玩物。不管是哪個男人,玩弄起吳氏來,都簡直如同在玩弄皇後。
朝中她對頭不少,這些男人縱然明面上不會表現出來,暗地裡未必沒有起過這種齷齪心思。
男人這種東西是這樣的。
當他們無法用別的方式打敗一個女人的時候,就更意淫想通過進入和佔有的方式來宣告自己獲勝。
這種勝利仿佛有無限的快樂。
當時葉碎金就很想一巴掌抽到皇帝臉上去,抽爛他那張帶著惡意的笑臉。
其實當時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賜死吳氏。
但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小樂女又何其無辜,到底是一條命。
最後,是樂滋滋瞧熱鬧的皇帝給出了解決方式。
“賜給阿錦吧。”他說,“阿錦年紀不小了,還不肯娶妻,身邊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吧。”
皇帝的嘴角帶著嘲諷和惡意,幾乎是在明目張膽指責她和段錦“不清楚”了。
朝野間的確是有一些關於她和阿錦的流言,說的跟那麼回事似的。
葉碎金身正不怕影斜,從來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強權之下,那些流言也隻敢在陰影中暗暗流傳,若去計較,反倒真像有了什麼似的。
皇帝的提議也很惡心,但葉碎金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即便是把吳氏放在身邊,深宮中想要一個宮人消失,也並不是難事。何況宮中還有皇帝。
若皇帝幸了她,更惡心。
在幾種惡心中,葉碎金隻能選擇最輕的那一種。
“讓阿錦自己決定。”她說,“他若願意收他,就給他。”
段錦不婚不娶,至今沒有家室。葉碎金自然是希望他能有妻有妾,開枝散葉的。但她也不想強迫他。
隻是她沒想到,段錦進宮來,看見了吳氏就停住了腳步凝視。
他的唇角甚至有溫柔的笑意。
他的目光也溫柔,還帶著懷念。
當葉碎金說要把吳氏賞給他時,他便欣然接受了,沒有一絲不情願。
後來,便有了大將軍段錦盛寵吳氏的說法。
葉碎金把他叫到眼前:“你若真喜歡她,我認她作個義妹、義女,給她個出身,正經的做個夫妻也好。”
段錦卻說:“她不配。”
葉碎金道:“那也做個正經的妾,要萬一有孩子呢,好歹給個名分。”
孩子的母親總是需要名分的,要不然難看的是孩子。好歹給個妾的名分,也勝過生母是個女伎。
段錦卻說:“主人別管我了。”
明明是個位高權重的男人,在她面前卻仿佛永遠都是葉家堡那個給她牽馬擎旗的少年。
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葉家堡的人早就散了,或者死了,或者就變成了皇帝的人,唯獨他的身上卻仿佛烙下了“葉家堡”三個字,永遠洗不掉、剝不離。
昔日的家將舊部早就改口,喚她作“娘娘”。
隻有他,始終喚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對阿錦來說,主人永遠是主人。”
“我不改。”
記憶陡然散去,眼前是吳氏驚恐卻強作鎮定的面孔。
葉碎金伸出手去,宮人忙攙扶。她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吳氏的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誰的孩子?”
段錦出徵時她剛有孕,段錦出徵兩年,那孩子已經周歲。
愛屋自然會及烏,葉碎金親自賜名段麟——段錦的麟兒。
吳氏掙扎的動作猛地滯住。
“是、自然是、是將軍的孩子啊。”她哭起來,梨花帶雨,“我和麟兒,是將軍留在世間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樂女,唱念做打俱佳。
葉碎金抬抬手,有宮人上前鉗住了吳氏的下颌,另一個宮人手裡舉著白玉似的長頸瓷瓶。
瓷瓶裡是什麼,可想而知。
吳氏的眼睛快瞪出來了。
她始終不相信皇後會殺她。名義上,她是段錦的兒子的親娘。
皇後怎麼會殺段錦的兒子的親娘!
“阿錦自己就是孤兒,對無父無母的孩子最是憐憫。”皇後平靜地述說自己錯漏的發現,“那孩子若是他的,他臨戰前定會將你託付給我。便他什麼也不說,也會放心,因為還有我。”
“可他,最後交待給我的,卻是任我‘處置’。”
是她疏忽,到今天才品出他的話音。
大概她的內心裡,終究是相信,段錦會真的愛一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寵愛。
而一個女子若是被段錦所愛,也絕不會背叛他。
畢竟世間有幾個男子能和阿錦相提並論呢。
……
她大錯特錯了。
吳氏抖若篩糠,卻不肯開口。
葉碎金又抬抬手。
宮人加大了力度,捏著吳氏的下颌令她張開了嘴巴。另一個宮人拔開瓷瓶的塞子,作勢欲灌。
吳氏大駭!猛地一口咬住宮人的手!
宮人縮手,吳氏掙出了下颌的鉗制,拼力大喊:“你不能殺我!”
“我的兒子是當今皇子!”
“我是皇子之母!”
“誰敢殺我!”
正要再上前的宮人愣住。
而葉碎金閉上了眼!
一切都如她所想。
或許當年皇帝把吳氏帶到她面前,就是為了今天惡心她這一下子。
國朝建立日久,規矩愈大。
建國時她和皇帝並肩在大殿參政的場面早已經不能維持。她被文臣逼退回後宮。
和段錦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隨意地見面了。
畢竟後宮不止她一個女人,還要防著他們給阿錦扣一個“穢亂後宮”的名聲。犧牲幾個女人,便能讓段錦倒臺,這樣的生意簡直一本萬利。
於是皇帝推出來的這個吳氏常常受召進宮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雖沒有名分,終究是段錦的身邊人。葉碎金想關心段錦日常的生活起居,最好的就是找她。
皇帝是不是等這一天很久了。
等著她發現真相,被惡心到的這一天。他還一並惡心了段錦。
段錦忍了許久吧,他明明什麼都知道的。
他不說。
葉碎金睜開眼睛,吳氏還在掙扎。未得她命令,宮人不敢擅動。
在場的每一個宮人,都是對她絕對死忠之人。
她雖被朝官們逼退回後宮,收服一些忠心還是能做到的。
她緩緩開口:“為將軍清理門戶。”
得她命令,宮人們再無猶豫,鉗住吳氏的下颌,將那一瓶毒藥灌進了她的口中。
吳氏嗚咽掙扎不得,待宮人們都松開手,她便滾落到地上。
宮人扶著葉碎金後退,以防將死之人暴起傷人。
但葉碎金完成最後為段錦收尾的事,再支撐不住,隻退了兩步便也向後倒去,倒在了宮人的懷裡。
“娘娘!”
“娘娘!”
宮人們圍著,聲聲喚她。
葉碎金努力從模糊的意識中掙出一分清醒,擺擺手,宮人們讓開,讓她能看到地上翻滾的吳氏。
她要死了,但死之前,必須親眼看著吳氏死。
吳氏七竅流血,痛苦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