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拋開一切復雜的背景,他和楚熹是夫妻,歸根結底最讓薛進生氣的是他自己,在得知妻子和別的男人有苟且,並且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他沒有半點為夫者的尊嚴,連發個火,大聲說句話,都怕楚熹和他撕破臉,怕楚熹和他攤牌,怕楚熹把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變成純粹的利益關系。
“薛進?你臉色真的很難看啊,到底怎麼了?”
“……”
薛進憋了半響,生硬的吐出兩個字:“頭疼。”
薛進的身體十分健康,極少開口抱怨哪裡不舒服,他罕見的示弱不得不讓楚熹產生一絲泛著母性的憐愛,於是盤膝起身,將薛進的腦袋搬到自己大腿上,兩根手指繞著薛進的太陽穴打轉,一邊揉一邊問他:“這樣有好點嗎?”
夫妻倆在床笫之事上也鮮有溫情,使得這偶爾流露的片刻關懷顯得格外貴重,格外能擊碎心防。
薛進輕嘆了口氣,側身摟住楚熹的腰,將臉埋在那柔軟的小腹中。
他想,楚熹若是能說一輩子天衣無縫的謊話,永遠不把那些歪心邪念鬧到明面上來,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權當是為了楚楚。
“睡覺。”薛進悶聲說。
“不吃飯了?”
“不餓。”
“多少吃點嘛。”楚熹好言相勸:“不吃飯是不行的,容易得胃病,胃病嚴重了小命都會丟掉,這有科學依據。”
楚熹的“科學”一出場,再無懈可擊的大道理都要退避三尺。薛進隻好說:“還不餓,待會吃。”
“好呀,那你睡會,吃飯時我叫你。”
自得知楚熹墜江,薛進幾乎沒有合眼,早已是疲倦至極,這般枕在楚熹腿上,沒一會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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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楚熹喚他:“薛進,醒醒。”
“嗯……”
“我讓廚房煮了粥,還有冬筍湯和你最愛吃的芥菜餃子。”
薛進睜開眼,見楚熹抿著嘴朝他笑,也不禁挑起唇角,雖然不算熱烈,但稱得上多雲轉晴:“好,這就起了。”
薛進一覺醒來頭發總會松散,他習慣性的到鏡子前整理,剛對上鏡子裡的自己,不禁一愣,鬢邊那一根根礙眼的白發全都消失了,看上去一片烏黑,黑的很幹淨很痛快。
思及入睡前楚熹搭在他頭上的手,薛進轉過身問:“你幫我拔了?”
“什麼?”
“白頭發。”
“哪有白頭發,我瞧瞧。”楚熹湊到他身邊,踮起腳來東看看西看看,滿臉茫然地說:“沒有啊,你才多大歲數,還能長白頭發。”
若非今早無意間看到鏡子,薛進真會相信她的話。
吃過晚膳,楚熹讓僕婢掌燈,鋪紙研磨,開始給謝燕平寫信。
雖然知道陸遊在謝燕平手裡,但這件事畢竟是一樁秘密,楚熹不便開門見山的直接向謝燕平討人,斟酌了好久,才寫下一封意在敘舊的書信,並在這封信當中很委婉的暗示自己和陸遊關系非同一般,繼而打探陸遊的行蹤,表示願用十萬石糧草換取陸遊。
用薛進的話說就是“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猥瑣的色眯眯”。
“你懂什麼。”
“我是沒有你懂。”
楚熹把薛進的陰陽怪氣當耳旁風,隻問他:“這信怎麼送去江北呢?”
薛進道:“當然是悄悄送去。”
“嗯……我得找個安陽人。”楚熹說到這,忽然想起來:“老四呢?他最近可還好?”
提起小舅子,薛進低頭捏了捏鼻梁,一副很煩心的樣子。
“是不聽話嗎?”楚熹擰起眉頭:“他哪犯毛病,你跟我說,我去收拾他。”
楚熹對誰都是好脾氣的笑臉,唯獨老四老五兩個弟弟,身為長姐,教訓起弟弟來派頭極大,那才是旁人想象中的楚霸王。
薛進嘆道:“不是不聽話,是太聽話了,任憑怎麼折騰,就咬著牙不打退堂鼓。”
若是在三年前,楚茂和有這股志氣,楚熹一定很高興,在軍營裡歷練三年,出來以後怎麼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可現如今帝軍來勢洶洶,薛軍也立下血誓要攻打江北,隔著一條大江,但凡兵敗就是狼奔豕突的慘敗,說句難聽話,炊兵都未必能全須全尾的活著。
“他這會在哪?”
“鐵騎營。”
兩軍交陣,水兵先手,鐵騎營和弩營緊隨其後,老四的位置無疑很危險,要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薛進很是為難道:“我怕他出事,沒法向你老爹交代,想把他調出鐵騎營,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的命是命,薛軍數十萬將士的命就不是命了。”
此話一出,薛進就是存心想護著老四,也不好做的太明目張膽。
楚熹直咬後槽牙,低聲罵道:“真反了他了,這個不識好歹的小王八蛋!”罵完了還不覺得解恨,站起身來快步走到門口,喚外頭的護衛:“來人,去鐵騎營,把楚茂和給我叫來。”
楚熹在沂江力挽狂瀾,兵不血刃的救了一艦船將士,足足三千人還外帶一個大將廖三,在薛軍的聲望更是扶搖直上,可以說沙場之外,她的命令分量堪比薛進。
護衛沒有二話的應道:“是!”
薛進這個做姐夫的,拿小舅子沒有辦法,倒是很樂意讓楚熹出頭,隻假仁假義的勸道:“他到底年紀小,別來硬的,有什麼事好好商量。”
靠窗的軟塌後有個博古架,上面擺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物件,都是楚熹前幾年在這住時留下的,她隨手取下一鼎青銅香爐,端端正正的放在木幾上,一邊擺弄香料一邊道:“老四和老五不一樣,你跟老五講道理,老五能聽進去,老四純粹一根筋,就認自己那套死理,非得和他來硬的,叫他怕了才算完。”
薛進看她笨手笨腳的往香爐裡夾炭,伸出手臂接過了火鉗:“你們家人怎麼都偏心老五,也難怪老四賭著口氣不回家。”
“什麼叫偏心,我這是實事求是,你看老五,根本不用管,從小就知道讀書上進,老四呢,書不好好讀,吃喝玩樂有一手,他這些年用掉的銀子比我還多,整個一紈绔子弟,老爹和我說他,他還埋怨我們偏心,燒得他。”楚熹冷哼了一聲,沒好氣道:“我要真瞧不上他,還有他的今時今日。”
楚熹前面那番話興許還有點主觀臆斷,可最後這句倒是半點不錯,楚家除了她,剩下的皆是庶子,不論擱在哪個權貴世家都上不得臺面,也就比尋常下人地位稍高一籌。
薛進略感無奈道:“你越這麼說,老四越要做出點成績給你看,更不會離開鐵騎營了。”
“我肯定不會當著他這麼說啊。”楚熹把香片扔到鋪好的炭塊上,氣味很快便彌漫出來,鋪滿整間屋子,她朝著薛進笑:“你們西北那種地方,居然盛產香料。”
“我們西北哪種地方?”
“自古以來,荒蠻之地……但我想一定是個青山綠水的好地方。”
薛進一貫很少提及自己的故鄉,大概每每提到關外的西北,他就會想起慘死在月山關下的父親,想起那深入骨髓的血海深仇。
隻是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眼神悵然道:“西北沒有青山綠水。”
楚熹看他似乎很有傾訴的欲.望,便蜷起雙腿問道:“那有什麼。”
“雪山湖泊。”薛進說:“西北王府後是一片比海還藍的鏡湖,鏡湖之外是延綿不絕的雪山,而雪山之上是一望無際的雲霧。”
“我小時候很喜歡在鏡湖邊騎馬,那匹馬叫白雪,很溫馴,很乖巧。”
楚熹幻想出那副情景,不禁面露神往:“也太棒了吧。”
薛進看她這樣,就沒再往下說了,因為再往下,他也沒什麼可說的,總不好和楚熹講述李善是如何宰殺了白雪,他又是如何把白雪埋葬在鏡湖邊。
“薛帥!少城主!”門外的護衛高呼:“四少爺來了!”
楚熹頓收笑意:“哪來的四少爺,叫他進來!”
楚茂和脫離孩童隊伍時,大哥二哥已經開始替老爹辦事了,老爹一門心思撲在斂財上,所有空闲都留給了女兒,根本不太理會那兩個小的,隻將他們送到書塾,交給學究管教,誰表現的好,就對誰好一些。
所以比起老四,老爹更喜歡老五。
而老四的生母是姨娘,還不是曹姨娘那種管家的姨娘,不能理直氣壯的教訓楚家少爺,細細分辨,整個楚家隻有楚熹夠資格且有心思管教老四。
老四也怕楚熹。
他幾乎是貓著腰耷拉著腦袋走進門的。
楚熹仍穿著月白寢衣,盤腿坐在軟榻上,看老四的眼神不像是看弟弟,倒像是看兒子:“畏畏縮縮的做什麼,站直了。”
老四垂手攏腿,小心翼翼的挺起腰。
他在薛軍也沒多久,卻比從前健碩許多,不再是一身松垮垮的懶肉,像一隻粗壯的小牛犢。
在軍中老四不敢叫薛進姐夫,呢喃著道:“姐姐,薛帥……”
楚熹抿唇,看他也怪不忍心的,掃了眼對過的藤椅:“坐下說話吧。”
“我還是站著……”
“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
老四先是搖頭,後又點頭,很堅決地說:“我不離開鐵騎營。”
楚熹心裡的火一下就竄起來了,正想開口罵人,搭在案幾上的手被薛進握住,輕輕捏了一下。
薛進道:“你資歷尚淺,打仗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
老四挺胸抬頭道:“我不怕死!”
楚熹真沒見過這種上趕著找死的,恨不能給他一耳光叫他清醒清醒,但考慮到打他也沒什麼用處,還是深吸了口氣,放柔語調說:“你想建功立業的心我能理解,以後有得是機會,再歷練兩年為時不晚。”
老四悶聲不吭,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用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對。
楚熹咬牙,幹脆說道:“你好些時日沒回家,姨娘也想你了,過陣子我回安陽,你同我一塊回去。”
“姐——”
“你既叫我一聲姐,就聽我的話。”
“我不!”老四終於仰起頭:“姐夫十四就入關了,我都十七了,都能娶妻生子了,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好啊你,跟我蹬鼻子上臉是不是!”
“反正我不走,當初是你們答應我投軍的!”
楚熹扭頭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本是想抄家伙抽老四兩下,忽然瞧見案幾上的書信,收斂怒氣道:“行,你投了軍,想必懂得什麼是軍令如山,我有個差事要交給你辦,你敢嗎?”
老四毫不退縮:“姐姐盡管吩咐就是。”
楚熹捏起那封信,在老四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我要你一個人渡江,把信送去九堯,親自交到謝燕平手裡。”
“……”
“如今的局勢你心裡應該清楚,九堯城裡大半朝廷的人,和薛軍是不死不休的仇敵,你這信送去,未必有命活著回來。”
老四握了握拳,一把奪過那封信:“我去送!”
可真他娘的冥頑不靈。
楚熹看他這樣子,算是無計可施了,橫豎這封信需要一個正正經經的親信去送,老四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就叫他以信使的名義去江北轉一圈也好。
“記住了,這封信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姐夫什麼都不知道。”
“哦……”
“還有,見到謝燕平,直接說你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