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進輕咳了一聲,又問:“慎將軍長子今年幾歲?”
慎良道:“剛十二。”
薛進道:“到底還小,難免不懂事些,過幾年就好了。”
“借薛帥吉言。”慎良嘴上這麼說,心中卻不禁暗道,一個十二歲了還在鬧學堂,一個十四歲便潛入關內,憑一己之力在輝瑜十二州精心布局,埋下暗哨細作無數。人和人真是沒法比。
“慎將軍成婚多少年了?”
慎良記得自己兒子幾歲,可不記得成婚的年頭,得憑著兒子的生日往回算,想了想才有些感慨的說:“哎,這一晃都整十三年了。”
成婚整十三年,兒子剛滿十二,懷胎十月……慎良是成婚兩個月才有的兒子。
薛進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氣,對慎良笑道:“慎將軍是有福之人,怪不得廖三總看你不慣。”
慎良出身西北嫡系,手底下掌著八千西北親兵,在軍中的地位首屈一指,絕非後來的廖三可與之相比,廖三覺得慎良沒他功夫高,憑什麼級別比他高,故而時常挑刺,慎良呢,也不是那等能一味容忍的,將領相互敵視,兩撥的兵士自然總有爭執。
薛進早覺不妥,剛巧話趕話說到這,便將廖三對慎良的不滿引到另一處,在這一處上,廖三可以對慎良不滿,慎良卻萬萬不能挑廖三的不是。
你慎良有賢妻裡裡外外一手操持著家業,給你養大兩個活潑潑的兒子,廖三作為老光棍,眼饞你怎麼了?妒忌你怎麼了?你不該生氣,該偷著樂。
薛進拿準了慎良的心思。
果不其然,慎良一聽薛進這麼說,嘴角都快扯到後腦勺了:“廖三啊,是該娶妻,好叫他那脾氣收一收,瞧他手裡那些兵士,都跟他學的一個樣。”
慎良以為,妻子是一劑靈丹妙藥,隻要娶了妻,壞脾氣也能變成好脾氣,不用提別人,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皮子底下。
薛進成婚之前,同他說的闲話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如今成了婚,竟然跟他聊起家長裡短,嘖嘖,神,太神了。
薛進倒是沒多想,也附和慎良:“慎將軍說的是,等過幾日布防妥當,我便帶廖三回趟安陽,給他相看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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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帥這意思是有人選了?”
“安陽府那邊,有個合適的。”
慎良了然:“原來是少城主做媒,少城主的眼光不會錯的。”
薛進輕笑了聲,不再多說什麼。
龍抬頭後沒幾日就是春分,春分者陰陽相伴,乍暖還寒,青山漸綠,各方戰事如火如荼之時,安陽城的百姓們也紛紛開始為耕種做準備了。
常州多稻田,百姓們要先培育稻谷秧苗,等秧苗壯實再移栽到大田裡,前後不多不少,正好一個月。
薛進已然派人將任命楚熹為常州郡守的告示張貼四處,楚熹新官上任,免不得燒三把火,她打算用這一個月時間在常州轉一圈,粗略解決一下百姓的實際困難,起碼讓百姓踏踏實實把手裡的活幹了。
在楚熹看來,治民和治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就比如說薛軍吧,倘若糧道讓人截斷,七萬將士眼巴巴回望,看不見缁車的影子,能有精神打仗?
百姓也是一樣的,看不見地頭稻谷在蓬勃生長,哪有心思考慮往後如何,甭管扒樹皮挖野草,填飽肚子不至於餓死才是關鍵。
這節骨眼上,祝宜年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楚熹要燒三把火,他便給了楚熹三道錦囊妙計。
第一,不惜一切代價除去惡霸豪紳。
外面仗打得越厲害,鄉裡的惡霸就越猖獗,亂世啊,殺人放火官府都不管的,倉房裡囤著幾百石米糧,抽屜裡藏著幾百兩銀子,背後有枝繁葉茂的大家族,身前再僱十來個身強力壯的泥腿子,可就齊活了。
看上一塊肥沃土地,三兩銀子就能買回來,看上哪家的姑娘,三兩銀子就能做聘禮,敢不賣?敢不嫁?有的是法子把你逼上死路,三兩銀子你都撈不著。
這等惡霸,在鄉裡便是土皇帝,不除不成。
第二,按人丁重分土地。
大周立國時曾統計過一次人口,做過一次魚鱗圖,按照人口劃分了土地,讓天下百姓都能有地種,有地種便不會流竄,不流竄社會就會安定,那當真是夜不閉戶的盛世景象。
可兩百年過去,不乏有勤懇的百姓埋頭開荒,多出許多不再府衙冊上的耕地,也不乏有碰到難處的百姓將耕地賣給富戶,淪落至賣苦力的佃農,良性循環的越過越富,惡性循環的越過越窮。
原本沒活路的窮人在富人手底下討飯吃,倒也沒什麼,可這世道一亂,有力氣的窮人為著能鹹魚翻身,都冒險去投軍了,富人的地沒法子耕種,用不上一年就闲置荒廢了。
必須重分土地,把本就為數不多的土地利用起來。
第三,也是最為關鍵的一道,舉賢良,立耆老。
楚熹一旦除了惡霸豪紳,重分了土地,在常州各地多半積累了一些威望,但光是有威望還不夠,她在安陽這一畝三分地,勉強可以事事親力親為,可偌大的一個常州,數不盡的鄉裡村落,豈是她能一手包攬的。
唯有建立屬於她的勢力,方能精準傳達她每一項決策,這會想臨時抱佛腳,做出一套新的官階制度,顯然是不大可能了,唯有推舉一位有號召力的賢良之士,讓他來落實郡守的決策。
不過人心易變,這賢良走馬上任,也容易欺上瞞下,以權謀私,橫行鄉裡,即便他兩袖清風,一心為民,也架不住眼紅眼熱的徒生事端,這時候就需要一位有威信的耆老來主持公道,辨明是非了。
倘若耆老評斷有誤,含冤不屈者再入城告狀,城內自會命人調查詳情,倘若城內調查有誤,含冤不屈者再到郡守處告狀,真冤,責罰一應經手此事之人,假冤,殺無赦。
如此便能最大程度的節省時間和精力,做到上通下達。
有祝宜年這三道錦囊妙計,原本無頭蒼蠅似的楚熹立馬豁然開朗。
除惡霸,分田地,舉賢良,立耆老,隻需走這一趟,一口氣全都能辦妥,楚熹愈發覺得把祝宜年留在安陽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春分第二日,楚熹便領著一眾統領踏上徵程。
她前腳走,薛進後腳就回了安陽,毫無意外的撲個空。
撲個空那都不算什麼,得知楚熹帶走了仇陽,薛進吃人的心都有了。
言而無信的騙子!是誰答應他有身孕之前不和仇陽見面的!這可倒好,不僅見面,還要背著他朝夕相處!一天兩天也就罷了!足足一個月!
“薛帥……不說相看媳婦嗎?”
“你找她去!要讓我給你做媒人不成!”
廖三癟嘴,都有點委屈。
明明回來的路上薛進還同他有說有笑,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變臉了。
雖然心裡一百個委屈,但廖三不敢有怨言,他指望著薛進給他找媳婦呢,這年頭哪有一軍統帥這麼積極幫老光棍找媳婦的。
沒錯,是找媳婦,不是找女人。
廖三跟著薛進從丘州打到常州,一路攻城略池,即便沒有打家劫舍,也從那些城主的府上撈到了不少錢財,他如今有權有錢,想找個女人不要太輕松。
可女人和媳婦不一樣,這點廖三心裡門清,他想找個能過日子的正經媳婦,就得指望薛進。
不對,是通過薛進,指望楚熹。
楚熹出門辦事去了,他的媳婦跟著落空了。
哎……
薛進和廖三滿懷期待的來安陽,愁眉不展的回大營。
楚熹這會也不好過,她自穿越到這個世界,活動範圍始終在城裡,去過最窮的地方就是安民村,可要從安陽往安民村大量運送物資,必須有一條平坦的大路。
楚熹根本沒想過,鄉裡的路會這般顛簸,她坐在馬車裡就跟蹦迪一樣,便是馬車裡鋪了厚厚的軟墊,強烈的晃動也快把她骨頭搖散架了。
“還有多久才到啊——”
“快了快了,少城主再忍忍。”
“你都說起碼十遍快了!”
“這回真快了,少城主往前瞧,過了新河溝,就是新河鄉了。”
新河鄉屬於常德的管轄範圍內,是常德周遭最大的鄉縣,去年產糧達足有五十萬石,上繳給常德城主府的便有八萬石,實為富饒之地,也是楚熹實行新政策的重點區域。
過了新河溝,路沒有那麼陡峭了,楚熹舒服不少,又抄起賬冊查看。
這是新河歷年繳納賦稅的賬冊,上面明確記錄了新河一帶村鎮人口及產收,在送到她手裡之前,祝宜年已經查看過一遍,用朱筆做了不少批注。
楚熹憑著這些批注,可以很快得知哪一處存在惡霸豪紳的問題。
但惡霸豪紳也不是傻子。
薛軍告示一張貼,楚熹這邊緊跟著有了動作,沒去常德城,沒去順清城,而是帶著兩千城衛浩浩蕩蕩奔著鄉裡來了,這陣仗怎麼看都不像有好事。
惡霸豪紳感覺大事不妙,忙發動一切力量,在楚熹到來之前擺起戲臺。
因此,隊伍進入新河後,看到的並非民不聊生之苦難景象,而是一派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盛世田園風光。
“呵,整得挺熱鬧。”楚熹冷笑。
他們途徑佛曉鄉時,鄉裡百姓看到這一隊駿馬鐵蹄,黑甲長刀的城衛,那都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往家裡跑,著急忙慌的關緊門窗。
雖說安陽收容了兩萬多流民,楚熹名聲還不錯,但那都是從前了,眼下什麼情形,西北荒蠻子,反賊薛進,不到一年就連攻下三州,屠殺了多少關內百姓,算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梟雄了。
梟雄怎麼樣,率領十萬大軍殺氣騰騰的到了安陽,竟給安陽楚霸王做了贅婿。
可以想見夫妻倆不僅是一丘之貉,那楚霸王比反賊薛進更兇神惡煞!
正所謂三人成虎,外頭的消息傳到鄉裡早就失了真,百姓們能不怕嗎。
對比之下,新河鄉的安謐寧靜實在詭異,竟還有百姓擺攤賣書畫瓷器,見了他們隻是頗覺新奇的打量。
“少城主。”連陳統領也發覺不對勁了:“這一路百姓不少,為何不見小孩?農忙之際,小孩該漫山遍野跑才是。”
“嗯,先不管,直接去衙門。”
鄉裡的衙門隻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人命官司土地官司等等要務必須要轉交城主府,衙門鄉長是無權處置的,因此這個衙門的權利微乎其微。
雖然是個小清水衙門,但鄉長到底是鄉長,薛軍的告示就差張貼在他床頭了,他怎會不知安陽少城主如今的身份:“郡守大人!下官不知郡守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望郡守大人恕罪!”
楚熹沒應聲,打量著跪在她跟前的鄉長,能有五十來歲的模樣,幹瘦幹瘦的,頭發黑白參差,胡子倒是漆黑一片,兩隻眼睛不一樣大,一隻耷拉著,幾乎完全合上了。
光看長相都不得意人。
“起來吧,不用行這麼大禮。”
“多謝郡守大人!郡守大人請上座!下官這就命人給郡守大人看茶!”
他一口一個郡守大人,態度恭恭敬敬,完全沒有因楚熹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就有任何怠慢之處。
楚熹卻沒心思和他周旋,主要是時間緊,任務重,一刻也耽誤不得:“茶就不必了,我隻問你兩件事。”
鄉長躬著身,駝著腰,垂著頭,十分謙卑地說:“郡守大人盡管問,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倘若你看我年紀輕,哄騙我呢?”
“那便叫下官不得好死!”
“不錯,有誠意。”楚熹坐在太師椅上,微微歪腦袋,朝門外喚:“仇陽。”
鄉長不自覺扭頭,跟著看向門外,隻見白茫茫的一片光裡走進一團巨大的黑影,高,壯,挺拔,通身的黑甲,手提著鐵劍,大腳踩在地上,地仿佛都跟著發顫。
這一眼,樣貌都沒瞧清楚,就把鄉長嚇得夠嗆,若不是楚熹喊了聲仇陽,他當真以為是那個反賊薛進。
“少城主有何吩咐?”
“鄉長方才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