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哪裡還不明白,薛進是憋著勁同她搶祝宜年呢。
搶吧,隨便搶,但凡祝宜年能給薛進出謀劃策對付朝廷,她倒立吃面條!
老爹和老大老二已經在前廳等候多時,人一到齊,奉上酒菜,這踐行宴便算是順利開張了。
說實在話,這一堆人坐在一塊,根本沒啥能聊的。
聊朝廷?祝宜年聽了,不痛快。
聊局勢?薛進坐在這,不客觀。
聊天下蒼生?安陽城這塊避世寶地都慘的連盒正經茶葉也買不到了,何況戰亂四起的別處,總不好把生靈塗炭橫屍遍野掛在嘴邊,不吉利。
就隻能聊聊家裡事。
老爹笑著問薛進:“聽三兒說,親家要來安陽啦?”
“嗯,興許下月到。”
“好!太好了!”老爹誠心誠意的高興:“早該讓親家來!恁大婚她都不在,實為一樁憾事,這麼的,回頭我便命人把別院布置布置,好叫親家在安陽住的舒服,賢婿隻管放心去亳州。”
薛進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楚熹的手:“多謝嶽父。”
楚熹覺得自己現在特像淘寶客服必備的解壓玩具,薛進隻要對老爹感到不滿了,就得捏她一把,然後再雲淡風輕的笑著應承。
楚熹盡數忍耐,預備等散席後和薛進算總賬。
祝宜年坐在薛進左側,稍稍垂眸,便能看到二人緊握在一起的手。
心裡酸澀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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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楚熹和薛進大婚那日起,這種不可遏制的情緒總是突然間湧上胸臆,令祝宜年極度不喜。
他素來清高,厭惡帝都官場的風月交際,厭惡權貴世族的糜爛骯髒,厭惡視妻妾為玩物的風氣,厭惡垂涎年輕少女美貌婦人,且為之不擇手段的卑劣行徑。
可他此刻又存著何等下作的妄想。
很長時間,祝宜年不敢輕易合眼,睡夢之中,萬千思緒再不受控,那些藏於內心深處的齷齪,肆無忌憚佔據他的身心。
祝宜年從未這般厭惡過自己。
“先生,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呀,哪裡不舒服嗎?”
“……隻是思及家中年邁的祖母,有些掛念,想回去看望。”祝宜年放下手中竹箸,目光落在老爹身上,沉聲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貴府叨擾許久,也是要辭別的時候了,我預備後日啟程,恐要勞煩楚城主幫我準備一艘船渡江。”
老爹怔住,沒承想祝宜年會突然提起要離開安陽,為別的事他還能勸說勸說,祝宜年想回去看望老祖母,實屬人之常情,他如何能阻攔,一時語塞,看向楚熹。
楚熹也很驚訝,她以為祝宜年該很清楚,薛進是不會那麼容易放他離開安陽的。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當著薛進的面,楚熹不能同祝宜年打開天窗說亮話,隻好另想託詞:“算一算,先生離家快一年了,是該回去看看……不過,眼下天還冷的很,先生近來身體又不好,怎麼受得住車馬勞頓呢,依我看再等兩個月也不遲,等春暖花開了,我自會讓人護送先生回帝都。”
薛進也勸:“如今各方勢力都在新帝手下爭權,朝廷上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先生此時回去,定會陷在那一灘爛泥中,何不等時局穩定?”
祝宜年決意歸都,自不會被這三言兩語說服,仍拿祖母做由頭,輕描淡寫的將楚熹和薛進的勸阻擋了回去。
楚熹無奈,可並未就此放棄。
她知道薛進那日說的話不是開玩笑的,祝宜年留,他敬重,祝宜年走,他必除去這個眼中釘。
楚熹雖摸不透祝宜年的心思,但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祝宜年死在薛進手裡。
宴席未散,祝宜年出去醒酒,楚熹忙對薛進道:“我再去勸勸先生。”
薛進全然不復方才挽留祝宜年時的懇切:“先生心意已決,娘子何苦多費口舌。”
楚熹皺著鼻子瞪他一眼,起身跟了上去。
“先生!先生!”
楚熹一邊喚祝宜年,一邊追到他身側,有些急切的捉住他的袖袍:“先生走這麼快是要去哪。”
祝宜年微微皺眉,向後退了一步,那片袖袍輕輕從楚熹的指尖抽離。
楚熹曉得自己失態,可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深吸了口氣道:“先生究竟為何回帝都?”
祝宜年淡淡道:“我方才已經說過了……”
楚熹第一次打斷他的話:“我不信,除非先生是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否則我不會讓先生離開安陽的。”
“……”
“先生難道不知薛進為人?你若這會走了,他肯定要對你下手……”楚熹嘴不停的為祝宜年分析利弊,從薛進的意圖分析到帝都的形勢,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可我終究是要離開安陽。”
“我知道先生一心想匡扶周室皇族,可朝廷早已無可救藥,必將走向覆滅,先生何必為了那樣一個朝廷,搭上自己的性命。”
見祝宜年不為所動,楚熹真的有些惱了:“先生怎麼這般冥頑不靈!”
祝宜年微怔:“你……”
楚熹這些話憋在心裡很久,左右都開了口,不妨痛痛快快的宣泄出來:“這天下由始至終便是一家做主嗎?那一塊陳年腐肉,割去了便能愈合嗎?換了皇帝又如何?民心不在,大勢已去,是先生一個人想救便能救回來的嗎?自古以來,經歷過多少次改朝換代,又經歷過多少次政權更替,先生憑什麼以為,周室皇族能長長久久的統治輝瑜十二州?”
“先生博學多智,分明有一身的本領,卻偏要在這件事上死磕到底,我是真想不通,你到底圖什麼,究竟是那一群在其位不謀其事的酒囊飯袋重要,還是天下千萬百姓重要,說難聽些,百姓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用汗珠子養活自己的,又不是他娘的皇帝一口飯一口湯喂大的,誰都不欠這一份養育之恩,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換!”
楚熹越說越生氣,氣的臉都紅了。
祝宜年看著眼前慍怒的少女,心裡泛起一陣陣波瀾。
她成長的速度太快,快的遠超他想象。
他做過太子伴讀,門生數之不盡,當中不乏滿腹經綸的清貴,學富五車的才子,可楚熹,是他遇到過最好的學生。
楚熹發泄完怒氣,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髒話,見祝宜年一言不發的盯著她,莫名有點露怯,不由低下頭,搓著手指道:“……學生的意思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先生應當拋開那些執念,為黎民百姓謀安生,才不枉費多年寒窗。”
“你……是我的先生了。”
“沒有沒有,我真心這樣想。”
祝宜年輕笑了一聲。
楚熹以為他是冷笑,不由有些沮喪,甚至萌生出一種自己所敬重崇拜的人也不過如此的失望。
“三人行必有我師,少城主為何不能做我的先生。”
“嗯?”
楚熹猛地抬起頭,見祝宜年眼含笑意,並無半點作假,心中又歡喜起來:“先生是,覺得我,我說的對嗎?”
饒是經歷過那麼多事,已然可以獨掌安陽城,楚熹身上依舊有幾分天真純粹的孩子氣,隻要一高興,兩隻腳就不能穩穩當當的站在地上了,非得踮起腳尖,像是要原地蹦兩下似的。
祝宜年早注意到她有這小動作。
“你說的沒錯,周室必將走向覆滅,拋開執念,為黎明百姓謀安生才是正道。”
“那那那,那先生願意留在安陽了。”
“我要離開,並非為此。”
“那是為什麼?”
祝宜年再度沉默。
楚熹想了想說:“先生當真惦記祖母嗎?這也不難,回頭我寫封信送去晉州,讓外祖父派人到帝都去……”
“不是。”
“啊?”
祝宜年抿唇,似乎想讓自己放松下來,可身體卻愈發的僵直。
楚熹感覺到他有很重要的話想對自己說,便強壓內心的焦灼,安靜的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祝宜年神色又恢復往常的模樣,淡淡地看著楚熹,眼中不含一星半點人間煙火氣:“身為先生,對學生抱有非分之想,於情於理,都不應當。”
“啊?什麼?”
楚熹懷疑自己的耳朵,懷疑完耳朵,又懷疑腦子,她是不是喝醉了?所以胡言亂語,產生幻覺了?
祝宜年說,對她有非分之想。
這感覺比神仙下凡還邪門。
楚熹迷迷糊糊的眨了兩下眼睛,因為震驚傻了,反而顯得很鎮定:“先生是為這個要離開安陽?”
“嗯。”
祝宜年或許是打定主意要一走了之,這一走,就等同於生離死別,再無相見的可能,所以回答的很爽快。
楚熹更恍惚了。
她人格魅力放光芒,已經到了擋也擋不住的程度嗎,祝宜年居然喜歡她。
居然,這兩個字在楚熹心裡回蕩著,好一會才停歇。
理智漸漸回籠。
楚熹想,祝宜年會喜歡她,合理,她年輕貌美的,腦子還這麼靈光,說世間少有也不為過,誰和她相處久了能不喜歡她呢,當然,薛進那個瞎了眼的怪胎要除外。
稍微自戀了一下,楚熹又苦惱起來,祝宜年是最重禮數禮法的人,跟她隔著一層輩分,一層師生關系,喜歡上她對祝宜年而言,真就是痛苦且糟心。
楚熹換位思考,代入自己喜歡老爹,當即想一頭撞死,永永遠遠離開這個世界。
那祝宜年如何能坦然的待在安陽,怪不得認著死路一條也要走。
其實祝宜年不過比她大十二歲,老大就比老四大十二歲,完全是平輩,這事主要怨老爹,一上來就和祝宜年兄弟相稱,不然隻這層師生關系根本不至於,又沒正兒八經行過拜師禮,祝宜年頂多算她的家教。
不管,怎麼著都不能讓祝宜年走。
等常州正式到她手裡,她就要開始動工了,這是一項大工程,得動員整個常州的百姓,她能任意支配安陽百姓,是因為安陽百姓對楚家有舊情,一大半看在老爹的面子上,常州百姓就不同了,她沒本事一上任就讓常州百姓對她言聽計從。
祝宜年能把五軍將士捏到一塊,必定有辦法把常州百姓也攥成一團。
必須要把祝宜年留在安陽。
楚熹腦子裡的小算盤噼裡啪啦響,壓根沒有考慮過別的問題。
什麼能有讓常州今年的糧食產量較比去年上升百分之二百更重要?
沒有。
可要怎麼說才能讓祝宜年邁過這道坎呢?
喜歡她,隻是先生對學生的喜歡……不行,估摸著祝宜年就是怕她這樣輕輕揭過,特地用了非分之想這麼重的四個字。
“先生。”楚熹看著那張儒雅當中存了幾分清冷的面容,難得放慢自己的語速,很小聲道:“別走吧,就留在安陽,算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