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中意那謝燕平。”
“我中意誰與你不相關,少管闲事。”
楚熹說完,轉過身看向廊下雨幕,似對謝燕平翹首以盼。
薛進徹底沉下臉,眼角血意幾乎漫上那鋒利的眉骨,他拾起倚靠著廊柱的油紙傘,白皙細長的手指環繞著烏木傘柄,彎曲的骨節稜角分明,掛著如露珠般剔透的雨滴。
然後,很故意的在楚熹身旁用力撐開傘,傘面的雨水濺了楚熹一臉。
“啊!”楚熹輕呼一聲,抬眸瞪他:“你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薛進置若罔聞,抬腿便走,留給楚熹一個清冷削瘦的背影。
楚熹一怔,恍然發覺比起在安陽那會,薛進似乎清減了許多,那原本寬闊平直的肩膀,看起來也單薄了。
他這陣子過得,想必並不是很如意。
那又怎樣!是他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他自己願意!
楚熹從懷裡拿出手帕,一點一點擦拭掉臉上的雨水,見手帕依舊雪白,沒有破壞妝容,方才松了口氣。
不多時,謝燕平回來了,他小心翼翼護著手中的茶水,笑著遞給楚熹:“還是熱的,剛好暖暖身子。”緊接著問:“薛公子呢?”
楚熹捧著熱茶道:“孤男寡女的待在一處總歸不好,他要避嫌,就先走了。”
“薛公子這個人……倒是很難以捉摸。”
“怎麼說?”
“他身為寧家的義子,在寧家嫡子面前,按理,即便不卑躬屈膝,也要謹小慎微才是,可乍一看,他反而更像寧家嫡子,那般的桀骜不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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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薛進卑躬屈膝,不如指望母豬上樹。
他那臭脾氣,說是皇子恐怕都有人信。
楚熹不想在謝燕平跟前對薛進有過多評價,隻隨口說了一句:“也就是寧城主心腸好,換了旁人誰能容他。”
意識到楚熹不喜薛進,謝燕平便又提起安陽城裡的種種。這楚熹可有的講,從她那四位庶兄弟講到不聽話的大黑狗,從小廚房的燻兔肉講到闫樓大廚的糕點,雖都隻是一些平平無奇的小事,但到她嘴巴裡就變得極為生動有趣,惹得謝燕平一再發笑。
不知不覺,雨漸漸停了,可天色仍昏暗,暮沉沉的籠罩著佛寺,讓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憋悶,沒什麼遊玩的興致。
謝燕平這才道:“是時候回去了。”
“好呀,他們呢?”
“大抵在寺裡躲雨,我們去前邊找一找。”
這萬朝寺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沒多遠就瞧見了雙生子,他倆並肩站在一棵古樹下,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神情很是專注。
楚熹朝著謝燕平壓了壓手,隨即腳步輕輕的走到他們背後,原想著出其不意嚇他們一跳,可湊近了才瞧見,那樹葉上竟趴著一隻蝸牛,忍不住笑出聲來:“幹嘛呢,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是寫觀察日記嗎?”
雙生子到底被她嚇著了,睜大雙目,齊齊轉身:“你走路怎麼沒聲音。”
“我故意的。”楚熹又將視線挪到那隻蝸牛身上:“哇,這麼大的還真少見。”
陸深說:“它在吃葉子。”
陸遊說:“吃得很快,已經第二片了。”
楚熹打從看穿他們雙生爹的本性後,就對他們沒丁點好感,可從這一樁小事中,又感受到些許少年氣的可愛。
哪怕談不上有好感,卻也不討厭了。
“你們若喜歡看它吃葉子,就帶回去養嘛。”
“……誰喜歡。”雙生子異口同聲。
楚熹以為他們是不好意思承認,便想給他們一個臺階下,踮起腳尖,伸手摘下那片大榆樹葉,連同蝸牛在內都握在了手裡,笑眯眯的遞給陸深。
陸深往後退了一步,冷聲道:“我不要。”
遞給陸遊,陸遊往後退了兩步,甚至還發了火:“都說了不要!你聽不懂嗎!”
“不要就不要,我好心好意的……你們不會是害怕吧?”
陸遊皺著眉瞪她:“誰害怕!”
楚熹好心消失不見,轉眼起了壞心,她握著那隻大蝸牛,猛地張開手送到陸遊眼前,陸遊條件反射的連連後退,隨之漲紅了臉頰,脖子耳朵都通紅一片,像煮熟的大蝦。
真怕啊!
楚熹玩性大發,舉著蝸牛又去嚇唬陸深。
陸深雖然是個穩重爹,但難以掩飾恐懼,忙向後退,背“砰”的一聲撞在樹幹上,臉一會紅一會白,顏色變化十分精彩。
“怕就說怕,還嘴硬。”
“你趕快,趕快把它放回去!”
“嘖,我本來想放過你的,既然你這個態度……”
楚熹舉著蝸牛二話不說追了上去,陸遊拔腿就跑,腳踩在水坑裡,濺了一身泥濘,卻也是絲毫顧不得。
楚熹看他狼狽逃竄的模樣,笑得喘不上氣,終於停下腳步,回去找謝燕平。
謝燕平笑道:“你竟不怕這水牛。”
“你應該說他們竟怕這水牛。”
“人活在世,難免有懼怕之物,無可厚非。”
“那你怕什麼?”
“我告訴楚小姐,楚小姐拿來嚇我該如何?”
楚熹將那蝸牛放回樹上,偏過頭說:“我比較怕蛇,倘若你也怕蛇,我自不會拿蛇來嚇你。”
謝燕平盯著她拿過蝸牛,染上粘液的手,很體貼的送上一方手帕:“很巧,我也怕蛇,還有活魚。”
“啊?為什麼?”
“我不喜蛇皮和魚鱗那種湿涼滑膩的感覺。”
楚熹笑道:“那你要當心了,我可不怕魚。”
謝燕平也笑:“我自覺對楚小姐態度很好。”
“是很好,所以你得保持呀。”
“一定。”
二人說笑著出了佛寺,寧繁金和雙生子早等在馬車旁,雙生子一見楚熹,立刻上了馬車,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樣鬧得寧繁金一頭霧水:“這怎麼了?”
謝燕平沒有回答,隻問:“為何一直不見薛公子。。”
寧繁金往佛寺石階上揚了揚下巴:“那呢。”
薛進走得很慢,走得很穩,一步一步的,來到楚熹等人跟前,他膝下衣袍被雨水完全浸湿,玄底銀紋的布料本該色澤光鮮,如今卻烏沉沉的。
寧繁金在這種事上總很敏銳:“你是沒找到躲雨的地方?”
薛進搖搖頭,也不去看楚熹和謝燕平,率先鑽進馬車,而寧繁金緊隨其後,倒真如謝燕平所說,薛進更像寧城主的嫡子。
眾人回到沂都府時,天剛擦黑,府內仍如往常燈火通明,可氣氛卻不大對,連服侍的僕婢都不敢抬頭,隻垂首聽命。
寧繁金納悶:“出什麼事了?”
謝燕平也難得皺起眉頭。
雙生子攔住府中一位頗有些地位的管家問話。
那管家吞吞吐吐的說:“晌午剛來消息,梁家人回程的路上,遭了水賊截船,死傷大半,梁……可憐明山公子,那般年輕,叫水賊一刀斃命。”
“啊!”寧繁金不敢置信的喊出聲:“梁家可是帶了上百護衛隨行!還有沂都府人的護送!區區水賊豈會……豈會……”
管家嘆道:“聽城主的意思,這批水賊八成是西北的死士,各個武功高強,嘴裡還藏了毒藥,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謝燕平眉頭皺得更深,冷冷的吐出四個字:“狗急跳牆。”
西北死士截殺梁家人,無疑是為了關在東丘府地牢裡的李玉,他們動用了幾乎所有東丘城內細作,卻沒能救出李玉,因此狗急跳牆,殺人泄憤。
也是給東丘梁家一個警告。
“少爺們回來的正好,幾位城主正在前廳商議此事。”
事關重大,饒是寧繁金這般散漫的性子,也不得不跟過去看看,熱熱鬧鬧的一行人,驟然隻剩下楚熹。
她渾身發冷,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前兩日,梁明山還和她同在席上喝酒,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二十歲都不到,尚未娶妻生子,竟說死就死了。
還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楚熹兩條腿就像灌了鉛,直愣愣的杵在原地,胸口發悶,透不過氣。
之前不論老爹和薛進把將要到來的亂世說得多麼可怕,她總是愁一陣子又放寬心。她想著,西北軍要殺進月山關,有兖州丘州擋在前面,皇帝昏庸,官員貪婪,手卻還伸不到南六州,安陽是一派祥和,沂都是太平盛世,大家都好好活著,她犯不著總提心吊膽。
梁明山的死,終於讓她感到恐懼。
她怕自己和老爹回安陽的路上也會遇到水賊,又或者哪天出了門,一道利箭扎進喉嚨,叫她不明不白的血濺當場。
“楚小姐怎麼在這站著,好大的風,眼瞧快下雨了,趕緊回屋去吧。”
楚熹木然的點點頭,隨著那丫鬟往前走。
沒兩步,腿一軟,跌坐在地。
丫鬟驚呼一聲,上前攙扶,見她滿臉青灰,毫無血色,忙跑開去叫人。
一雙湿透的黑靴停在眼前,鞋面沾染著黃土,是楚熹踩的。
“嚇著了?”
楚熹抬眸,呆望著薛進。
“刀還沒架在脖子上,自己就先嚇死了,真沒出息。”薛進冷笑一聲,向她伸出手:“起來。”
楚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熱的,像鮮血的溫度。
薛進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來,依舊是惡聲惡氣:“你若連這點事都禁受不住,我勸你趁早逃命,逃到深山老林裡了此殘生。”
“憑什麼……”
“嗯?”
“我說,憑什麼!憑什麼不能害怕!憑什麼要我逃命!”
“你隻有衝我耍狠的能耐?”薛進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沉聲道:“這世間的曲直對錯,永遠都是強者說的算,弱者活該受人欺凌,要麼站起來,要麼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或許能保全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