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不說我怎麼知道。”
老爹看著楚熹,猶豫再三,終於開口道:“三兒,恁可知朝廷為何如此忌憚關外人。”
楚熹搖搖頭。
老爹便將二十年前那場西北大旱說與她聽:“……西北王薛元武和西北兩萬軍民盡數慘死在月山關外,從那時起,西北和輝瑜十二州就注定了永遠勢不兩立,聖上雖不理朝政,但也怕西北軍十年生聚,卷土重來,這才派重兵死守月山關,禁止關外關內來往。”
“這……這和你去合州有什麼關系?”
“前些日子,東丘城梁家抓住了一個西北細作,一番嚴刑拷打之下,那細作竟吐出了數不盡的同謀,一個一個,死死扎在他們血肉裡,一旦西北軍入關,東丘城必定不攻自破。三兒,恁知道這意味這什麼嗎?”
楚熹仍然搖頭。
她穿越至今也有好幾個月,去過最遠的地方還是烏清池,西北,東丘,帝都,都好像是隔著一個太平洋那樣遙遠。
“意味著合州,沂州,乃至常州,咱們安陽城裡,也會有數不盡的西北細作,三兒,你要明白,朝廷如今內憂外患,終有一日要天下大亂的。”
“那安陽……”
“事到如今,老爹也不瞞著恁,安陽不似常德有兵馬守城,若世道真亂起來,咱們隻有束手就擒的份,要不然,恁以為老爹為何非要恁找個門當戶對的成婚,隻有結了姻親,才是最堅實的盟友。”
一股寒氣湧上心頭,楚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
薛進回府衙的路上要途徑闫樓,他每次經過這裡,都會停下腳步,朝著門口的樹上看一看。
今日那棵樹上掛了一隻大雁樣式的風箏。
薛進收回視線,轉而走入巷子裡。他在巷子裡東拐西繞,來到一家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酒鋪。酒鋪地方偏,沒什麼生意,隻有一個算賬的掌櫃,一個擦桌子的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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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見了薛進,忙上前道:“客官來得真巧,酒菜剛備好,您裡面請!”
薛進隨他走進裡屋,關上門,那掌櫃立刻換了副神情:“主子!東丘出事了!”
丘州多險峻山峰,通行不甚便捷,因此劃界而治,分為東西兩丘。東丘是西北軍入關的必經之處。為了西北軍能順利入關,薛進在東丘埋下無數暗哨,其中還有他的表弟李玉。
“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西北送來的密信被梁家人截了下來,梁家人順藤摸瓜,竟挖出了陳文康,那廝受不住刑,能招的全找招了!”
陳文康是李玉的心腹,他一旦落入梁家人之手,李玉便成了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即使薛進預想了最壞的結果,此刻也不禁面色慘白:“李玉呢。”
“主子不必過於憂心,表少爺眼下還沒有消息,想必是逃往了合州,合州得到信已經派人去接應了,隻是,梁家這次不惜一切代價,在東丘布下天羅地網,形勢恐怕不妙……”
聽聞李玉逃了出來,薛進稍稍松口氣:“隻一個陳文康,東丘那邊不至於全軍覆沒,李玉素來機靈,周旋一段時間不成問題。”
掌櫃道:“可惜籌謀多年,一朝盡毀了,自這之後,三十六城必定人人自危……合州謝家的人晌午到的安陽,和我們腳前腳後,楚光顯這會應該也得了消息,要連夜趕往合州。”
見薛進沉默不語,掌櫃又道:“既然那楚三小姐對主子早已情根深種,不如半路截殺楚光顯,楚三小姐背後有晉州都督做靠山,楚家幾個庶子毫無相爭之力,楚光顯一死,這安陽城便是她說得算了。”
“不。”薛進手撫著冰冷的石壁,雙目沉沉道:“她是個隻懂得吃喝玩樂的草包,即便楚光顯死了,安陽城也輪不到她做主,反倒會被常德蠶食,得不償失。”
“可如今局勢驟變,容不得主子在安陽耽擱太久了。”
按照薛進原本的謀劃,西北軍入關可直搗東丘,東丘一旦失陷,夾在月山和東丘間的西丘就成了瓮中之鱉,而後大軍全力攻下合州,有兩州之地,又有安陽相助,便可大肆招兵買馬。
如今,當真是局勢驟變。
偌大的丘州,竟毫無下手之處,若不能在丘州站穩腳跟,安陽就是廢棋一步。
作者有話說:
馬上了,馬上了,戀愛腦楚熹即將下線
第19章
西北在東丘城埋下如此多的細作,絕非一日之功,其目的無疑令人不寒而慄,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東丘勢必要用鐵血手腕肅清細作,此後嚴防死守,叫西北再無可乘之機。
薛進不得不將目光投向西丘。
此事關系重大,除了表弟李玉,他不放心委派給任何親信,可李玉此時身陷囹圄,能否撿回一條命還很難說。
思來想去,非他親自前去不可。
薛進輾轉反側一整夜,翌日照常上值。剛進府衙大門,就被一位同僚叫住了:“薛統領!薛統領!恁真是大忙人啊,好不容易見恁一面。”
薛進笑道:“羅統領找我何事?”
羅統領滿面喜氣的遞上一張請帖:“下月初二,我大婚,恁一定要到啊!”
薛進接過請帖,忙道恭喜:“你這回算是苦盡甘來了。”
羅統領早早和青梅竹馬定了親,原本四年前就該成婚,誰成想先是祖父亡故守孝一年,後是母親病故守孝三年,這一拖就拖成了大齡晚婚,如今當真是苦盡甘來。他高興得簡直合不攏嘴:“到時候咱們要好好喝兩杯!”
“一定,一定。”
“欸,恁和楚三小姐也好事將近了吧?”不等薛進回答,羅統領便親熱地拍著他的肩道:“恁小子真是有福氣,我就擎等著喝恁的喜酒了,咱提前先說好,婚宴無論如何得給咱們兄弟留張桌子!”
喜酒,婚宴,洞房花燭。
薛進想到楚熹穿著金絲鳳凰的大紅嫁衣,戴著鴛鴦牡丹的大紅蓋頭,坐在灑滿紅棗花生的喜塌上,那麼羞澀又忐忑地等著他,心裡有點怪,像是十六歲那年入關,茫茫然的,期盼著有一番作為。
薛進倒不覺得自己愛楚熹,和楚熹成婚,大抵是一場漂亮的勝仗,生個娃娃,則是他的戰利品。
可眼看大戰在即,他卻要退兵了。薛進難受得厲害,仰頭看天,天都是昏暗的。
強忍不適,命人將地牢裡的嫌犯帶出來提審。
繡娘們被關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早沒了力氣哭喊,不論薛進問什麼,都老老實實地回答,所言與昨日在鄉裡並無兩樣。
薛進便結了案子,放她們回去。在地牢裡待過的女子,就算清清白白地回了家,往後前程也要受影響。
繡娘們不敢叫屈,相互攙扶著離開了府衙。
她們一走,又有人來報官,雖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仍叫薛進奔波了小半日。
回府衙時太陽已然要落山了,聽門口的城衛說楚三小姐在後院等他許久,薛進緊繃繃的一顆心才稍微松快點。
“在這呢在這呢!你慢著點呀!”
“三小姐放心,我從小就愛爬樹掏鳥蛋,這不算什麼!”
薛進離老遠就聽見後院裡吵吵嚷嚷,走過去一看,楚熹緊張兮兮地站在樹下,年輕城衛趴在樹幹上,正伸手去夠枝頭的果子,手摸著了,握不住,隻好用力撥弄。
楚熹立刻高舉雙臂去接。
城衛撥弄了兩三回,那果子便歪歪斜斜地落下來,叫楚熹接了個正著,她歡欣地大叫一聲,捧著果子直蹦跶,比撿到金元寶還高興,而後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城衛說:“你真厲害,我拿竹竿打半天都沒打下來!”
不過是摘個果子,讓楚熹說得好像做了什麼豐功偉績。城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楚熹的眼神染上了些許特殊的意味。
薛進心裡又莫名堵得慌了。
楚熹偏過頭,瞧見他,一雙眼睛更明亮,幾乎是飛奔到他面前:“你怎麼才回來啊。”
“今日……事情比較多。”
“老爹昨晚去了合州,他不在,你盡管可以偷偷懶嘛。”
有薛進在,楚熹眼裡就容不下別人了,城衛悄悄從樹上爬下來,悄悄離開,連招呼也沒和薛進打一聲。
薛進盯著他的背影無聲冷笑,隨即看向楚熹手裡的果子,問道:“你摘這個做什麼?”
“吃呀,都熟透了,看著就甜,你要不要?我掰開咱倆分。”
“你能掰開?”
“怎麼還小瞧人呢。”
這果子用巧勁很輕松就能掰開,楚熹打算給薛進表演表演,正抬起腿來要掰,果子就被薛進奪去了。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哎呀,會體貼人啦。”
“待會再吃,我有話要對你說。”
“一邊吃一邊說唄。”
楚熹眼巴巴地看著那個果子。
薛進心知自己說完,她就沒心情吃了。
“方才我……我收到了大哥來信,信上說,前些日子皇帝要在兖州建行宮,二哥被府衙強徵去做苦役,得了熱病,恐怕時日無多,讓我回兖州……見他最後一面。”
薛進曾說過,他父母早亡,是家中兩位兄長緊衣縮食將他養大,還供他讀了一點書,兄長對他而言無異於父親。
他每一句拙劣的謊言,楚熹都深信不疑。
少女雙目睜大,眼角泛出一抹紅意,是在為他傷心,是在為他難過,可仍然做出一副要幫他撐起一片天的模樣:“那,那……你也別太著急,熱病未必就,就治不好,信從兖州送到安陽也要好幾日的功夫,我的意思是,保不齊你二哥病已經好了,左右你有些日子沒回家看看了,回去一趟也好,我這就讓人幫你準備一匹快馬,還有盤纏……要不,你這次回去,就幹脆把你哥哥嫂嫂他們都帶到安陽來吧,我老爹說,兖州那地方早晚是要打起來的,還是安陽太平。”
安陽的確太平,不太平怎麼會養出這般純真無邪的人。
薛進喉嚨忽然有些緊,眼睛也酸脹。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了一會說:“楚熹,安陽不會太平很久的。”
“不。”楚熹信誓旦旦地反駁他:“我明白你想說什麼,老爹都跟我說過了,可這世道不管怎麼亂,人總是要穿衣吃飯的,老爹願意拿錢買太平,我們安陽城最不缺的就是錢,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安陽還是老爹做主呀,你隻管放心把你兄嫂都接來就是。”
見薛進沉默不語,楚熹又道:“你那小院肯定是住不下的,我就在府衙附近幫你找一所大院子,你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豈不是很好。”
老爹不切實際的安撫,楚熹也深信不疑。
薛進看得出,楚熹在逃避,她要永遠做安陽城裡無憂無慮的三小姐。
“拿錢買太平,你可想過,要向誰買太平,朝廷,沂都,還是西北,這世道一亂,人命便猶如草芥,人家要奪取你的錢財,根本無需向你伸手,兵臨城下,金戈鐵馬,那時就容不得你做主。”
“……凡事有老爹呢,這不是你我該操心的。”
薛進眼中漸漸升起些許冰冷的譏诮。
不是對楚熹,而是對那個曾經幾度幻想著娶楚熹的自己。
亂世之中,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一個如此軟弱無能,貪圖安逸的女子,如何能做他薛進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守好後方。
連那樣赤忱說愛他的楚熹,都不願意做出抉擇,本就謹慎的楚光顯更無可指望。
薛進徹底失望:“我這次離開,就不打算再回安陽了。”
“為什麼……”楚熹的聲音細細的,小小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他會這樣說,不意外,也不明白:“天塌下來,還有高個頂著呢,輝瑜十二州這麼大,就算打仗,也未必能打到我們這。”
薛進同樣不明白楚熹,她為什麼堅信這場爭鬥與她無關,與安陽無關。
薛進當然不會明白,一個在祖國母親懷抱裡安穩生活二十幾年的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安全感,以為永遠會有強大的後盾為她遮風擋雨。
可她自己也說,能為她遮風擋雨的隻有老爹。
看著楚熹小鹌鹑一樣的低著頭,薛進心不由軟了幾分,又冒出一絲不該有的希冀,他柔聲問:“你要不要跟我走。”
楚熹猛地抬起頭,小黃麂似的烏黑眼珠牢牢盯著他,像是打量著,審視著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仿佛他露出一星半點獵人鷹犬般的尖銳稜角,她就會舉步逃入深山,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