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老爹將女兒仔仔細細的打量一番,終於松了口氣,頗有埋怨之意的說:“恁是不知道,老爹昨個幾乎一宿沒合眼,止不住的做噩夢,恁要有個好歹,我九泉之下怎麼和恁滴娘交代呀!”
老爹講的是常州方言,現在小輩人嫌土,嫌不體面,都學著說朝廷官話,就連冬兒一個丫鬟都字正腔圓的。老爹雖不喜這種風氣,但也不強迫別人,自己默默的堅持。
“恁就把心穩穩擱到肚裡吧。”楚熹憑著記憶勉強能說一兩句方言,腔調不算正宗,不敢當著行家的面賣弄,所以後半句就改成了官話:“我……女兒往後一定不讓你操心了。”
老爹忽然熱淚盈眶:“三兒這回真是長大嘞。”
楚熹也莫名有點想哭:“老爹,我這次真的知道錯了。”
見從來驕橫的女兒紅著眼眶認錯,老爹反倒有些慌張:“不不不,三兒沒錯,要錯也該是恁大哥二哥的錯!這兩個混賬!妹妹年幼不懂事,他們倆竟還跟著瞎張羅!看我不打斷他們倆的腿!”
“……不能怪大哥二哥。”
楚熹那四個兄弟,皆是妾室所生的庶子,本來就比楚熹矮一截,為著爭奪少城主之位,免不得要拉攏最受寵愛的楚熹,哪怕她要效仿昏君玩酒池肉林,老大老二咬咬牙,齊心合力也給辦了。
老大在藏酒閣裡挖出好大個瓊漿玉液池,老二親自從亳州拉回幾百斤的上等美酒,這些都是瞞著老爹私下進行的,現在惹出事來了,自然要被老爹遷怒。
楚熹勸說無果,隻好先轉移話題:“女兒能脫險,還多虧了那個護衛。”
“哦,恁說薛進,這個人倒是不賴。”
“老爹知道他?我怎麼,怎麼從未見過。”
“恁自己身邊的人都認不全,怎會認得他。”老爹似乎想到了什麼,表情有些嚴肅的問楚熹:“恁跟老爹講,恁到底是怎麼掉進那酒池子裡的,冬兒說當時藏酒閣隻有恁一個人。”
“的確就我一個人……”事發突然,原主也被嚇了一跳,記憶本來就不真切,到楚熹這裡更模糊了:“我,好像絆到了什麼東西,沒站穩……”
老爹舒了口氣,面色緩和多了:“如此便好,我隻怕有人搗鬼。”
“你是說,薛進?”楚熹想到那張酷似白古版楊過的臉,信誓旦旦的搖頭:“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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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打消了心中的疑慮,對薛進的感激之情驟然飆升:“他是有些真本事的,性情又穩重,我想著幹脆就提拔他做總領,一來權當報答,二來也算人盡其才,恁說好不好?”
安陽城的府衙照例歸朝廷管理,可當今聖上沉湎淫逸,不理朝政多年,府衙巡守不過是隨便拎個人來應景,有名無實,真正管事的乃是城主府,而城主府之下又有內衛和城衛之分,內衛專給城主辦事,與尋常護院無異,城衛卻是隸屬衙門,手裡頭職權很大,一個總領管著百來個城衛,各有各的職權,算是很有含金量的一個官了。
楚熹當然沒意見:“好呀。”
老爹身為一城之主,事務繁雜,輕易抽不開身,坐一會便要走了。
楚熹送他到門口,回來時正好撞見老五。
這個弟弟人小鬼大,在四個兄弟當中書讀得最好,模樣呢還沒完全長開,胖嘟嘟的臉,圓溜溜的眼,十分討人喜歡,嘴巴又甜,是老爹除了女兒之外最喜歡的一個孩子。
“聽聞姐姐昨日受了些驚嚇,弟弟今早特地去沂江打了幾條姐姐愛吃的鮮魚,都還活蹦亂跳呢,拿去燉魚湯是極好的。”
安陽城到沂江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來回起碼得一個時辰,也就是說老五天不亮就得出發了。
楚熹雖然知道他在刻意討好自己,但感動一點不少:“好肥的魚呀。”
“姐姐若喜歡,我每日都去打!”
“不用不用,那就該吃膩了,況且,你這個年紀,讀書才是正經事。”
老五生平第一次聽到楚熹說這種話,倒真像個姐姐,因此老五也不由自主的產生了一點做弟弟的情態:“我有好好讀書!阿生,快把《玉文經》拿來給姐姐!”
老五身旁的小廝從匣子裡取出一本厚厚的書,恭敬的遞給楚熹。
楚熹困惑的看著老五:“什麼意思?”
“我全背下來了!”
“全背……真的假的?”
老五胸有成竹:“姐姐若不信,隨便出題考就是。”
楚熹也不是不信,就想考考。
她隨手翻開那本《玉文經》,剛張開的嘴巴瞬間閉上了。
淦!繁體字的文言文!還沒標點符號!
老五迫不及待的想賣弄:“姐姐快些考呀。”
啊這……
一個千金大小姐,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嫁人,理論上會說幾句體面話足以,讀書識字什麼的,不過錦繡添花。
足夠美好的錦繡,添不添這朵花,其實,也無所謂。
好吧,楚熹不認字。
她寒窗苦讀十餘載,竟一朝成了個半文盲!
默默合上書,調整一下呼吸頻率,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從容地說:“瞧你,還當真了,姐姐怎麼可能不相信你呢。”
“沒關系,姐姐考嘛。”
“咳……我知道你能背下來,所以才不考你,怕你驕傲自滿,你要記住,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老五再怎麼有心眼,也隻是個年僅十歲的小孩,楚熹此話一出,他眼睛頓時亮的發光:“我記下了!”
“嗯,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
楚熹拍拍老五的肩膀,忍不住笑,覺得這小孩還真可愛。
嶄新的世界,嶄新的身份,嶄新的人,一切都是那麼可愛。
如果她不是文盲就更好了。
楚熹吃早膳那會就在想,離開了手機和網絡,以後肯定有她無聊的時候,或許可以看書打發時間。
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腦海中壓根不存在看書的記憶。
“哎……”
“姐姐何故嘆息?”
“沒什麼,有點悶,你趕緊去書塾吧,別叫先生等。”
老五想了想道:“後日是十五,街上有集會,我陪姐姐去逛逛,如何?”
集會=夜市=熱鬧
可!
“嗯……”勉為其難的答應:“好吧。”
“那後日我再來找姐姐!”
老五說完,領著小廝歡天喜地的奔著書塾去了。
楚熹望著他的背影,抿唇沉思。
要不要,也去念兩天書,好歹得把字認全吧?
算了算了,又不用上班賺錢買車買房,誰要上學啊真的是,先躺一年半再考慮這個問題也不遲。
楚熹拎起魚簍,笑眯眯地對冬兒道:“走,燉魚湯去。”
冬兒被她嚇了一跳,急忙奪過魚簍道:“讓奴婢拿著就好,小姐當心傷了手。”緊接著又道:“小姐經此一事後,性情似乎變了不少。”
楚熹的小心髒猛地懸到嗓子眼,不過仰仗原主的記憶,倒沒有太過慌張:“哪裡變了?”
“奴婢也說不好,總之是不一樣了。”
“人嘛,總會長大的。”
楚熹輕描淡寫一句話將冬兒應付了過去,卻在心底暗暗警了醒,即便有原主的記憶,她也得收斂著點,循序漸進的“長大”,否則人設崩塌的太突然,難保不會惹出什麼麻煩。
實在沒必要。
所以,這書就更不用讀了。
之後兩日,楚熹不是吃吃喝喝睡大覺,就是領著小丫鬟們逛城主府的園子。不得不說,城主府的園子真大,雖沒有故宮那麼宏偉,但佔地面積一點不比故宮少,左邊一片湖,能泛舟垂釣,右邊一片林,能放狗逮兔,可比手機好玩百倍。
楚熹缺失的快樂童年在城主府裡找回了大半。
十五這日傍晚,老五如約而至,一進楚熹的院裡,就見她咬牙切齒的追著隻通體漆黑四肢修長的細狗跑。
“姐姐這是做什麼呢?”
楚熹剎住閘,捋了一把自己凌亂的頭發,回過頭對老五道:“沒做什麼,這狗忒不聽話,我教訓教訓它。”
冬兒在旁笑道:“小姐昨個兒親手逮了一隻雪白可愛的小兔子,本想送給五少爺玩,誰成想竟讓大黑給咬死了。”
“啊!”饒是老五不喜歡什麼小兔子,乍一聽楚熹要送他的禮物慘遭毒手,也不禁跟著氣惱,對著大黑屁股就是一腳,隨即問:“那兔子呢?”
楚熹:“小廚房燻著呢,等燻好了再送你。”
老五:“……”
第3章
楚熹沒逗老五玩,那被大黑咬死的兔子確實在小廚房裡燻著,還是拿上好松枝燻的。
“天爺呀!玉秀!恁咋回事呀!讓恁燒點松枝,恁咋搞出這麼大煙!嗆死個人嘞!”
那玉秀被宋大娘劈頭蓋臉的一通教訓,十分的不服氣,雙手叉著腰道:“哎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什麼金尊玉貴的老夫人呢,你要受不得煙燻火燎,何必在這小廚房當差,回屋裡躺著去啊,讓人伺候著啊。。”
宋大娘被嗆的不知該說什麼,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克夫的寡婦,不要臉的小騷貨。”
玉秀半點不讓:“老東西!你倒是想騷!騷的起來嗎!”
眼看著倆人又有要動手的苗頭,廚房採買嬤嬤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多大點事啊。”
玉秀一反方才的刁蠻,對著採買嬤嬤撒嬌:“嬤嬤!是她先來找茬的!”
這玉秀原是沂州人,十五歲嫁到常州常德,沒兩年夫君就病死了,婆家以為她克夫,總變著法折磨的她,她一氣之下就跑到了安陽,兜兜轉轉進了城主府當差,因素日行事潑辣不端正,總和俊俏的內衛小廝勾勾搭搭,好多上了年紀的老婦都瞧她不順眼,可又拿她沒辦法,誰讓她會巴結人,府裡大大小小的管事嬤嬤都受過她的好處,明裡暗裡的總包庇她。
這不,她一撒嬌,採買嬤嬤就發話了:“宋大娘是府裡的老人,她說你也是為你好,你怎能跟她犟嘴,別在這礙眼了,去集會上買點回來松仁油回來。”
買松仁油是假,找個由頭放她出去偷懶逛集會才是真。
玉秀美滋滋的應一聲,又轉頭撇了一眼宋大娘,提起竹籃,一扭一晃的走了。
出了城主府的門,再過兩條街便是集會。
夜幕四合,華燈初上。
沿街兩側的鋪子紛紛掛上一串串喜慶的大紅燈籠,商販們早早把攤支出來,嗓子嘶啞的吆喝著“布料嘞!上好的沂州布料!”“香噴噴的包子!三文一個!五文倆!”“走過路過瞧一瞧!正經名仕古畫!”
玉秀東瞧瞧西看看,目光忽而停在一個人身上。
那人身著一襲玄色城衛服,腰間袖口掐著兩道紫色的邊,緊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再往上看,眉目烏黑,紅唇齒白,一條鴉青色發帶將墨發高高束起,當真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輕易將他身後那群泥脖子小鬼給比了下去。
“薛大哥!”玉秀喚了一聲,急忙跑到他跟前,絲毫不顧忌一眾年輕城衛在旁,開口便道:“薛大哥,真巧啊,竟在這遇見你。”
玉秀滿臉藏不住的愛慕,讓城衛們豔羨不已:“呦!大人好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