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棲月:
這是我第三次去賭場堵謝時景。
謝時景悠然地靠在太師椅上,鳳眼略抬一抬,譏諷道:
「你舅母答應你什麼了?隻要我回家,就八抬大轎讓你進謝家的門?」
當初買我進謝府時,謝家主母就和我說了,要是能把這位紈絝不堪的二爺勸回家好生讀書,除去賞錢,身契也一併還我。
陪客的姑娘捏著謝時景的肩膀,嬌笑道:
「落了面子,瞧小姑娘都要哭了。」
雨勢大了,我沒撐傘,倔著站在賭場門口。
一眾不懷好意的目光掃過我全身:
「二爺就跟小姑娘回去吧,嬌滴滴的,雨裏淋著,咱們看了也疼得慌。」
謝時景將骰子扔到桌上,看也不看我:
「她要是真有本事,就站上一夜。
「什麼時候二流貨色,也配站在我謝時景眼前了?」
話畢,銀錢和骰子聲並著嬌笑聲響起。
我不惱,清了清嗓子,高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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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志當存高遠,慕先賢,絕情欲,棄凝滯。
「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
背的是謝時景生母沈家的家訓。
終於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在我背到除嫌吝時,門被踢開。
謝時景黑著臉出來了,不由分說拉著我上了馬車。
「時景兄得了位厲害媳婦,可有好戲看了。」
「這小媳婦生得嬌弱,卻有些手段。」
馬車內,謝時景與我對坐,卻閉上眼,並不跟我搭話。
我身上淋濕了,用了帕子一點點擦額角和手臂:
「二少爺可想吃些什麼?我煮了些芡實百合粥,等會您看書的時候可以吃些。」
謝時景看著我,將我上下打量一番,輕蔑道:
「她答應給你什麼?錢?嫁進謝家?
「要是後者,你大可以死心,我死也不會看上你這種貨色。」
我也不氣,笑一笑:
「少爺淋了雨火氣大,那就芡實粥再配風乾鴨脯。」
「江棲月!你沒有聽見嗎?我在罵你!」
「那再添一味紫蘇薑絲,去去寒。」我想了想,笑道,「二少爺還想吃什麼嗎?」
謝時景氣極,將頭別過去不再理我。
謝時景說錯了,我是謝家主母買來的,卻不是給他做媳婦的。
所以他看不看得上我,我其實不在意。
我是謝母百金買的瘦馬。
秦淮畔的媽媽將我誇得絕無僅有,說我是所有孩子裏最出挑的。
謝母看著我安安靜靜,卻不明白這個出挑從何而來。
媽媽叫我扮出嬌憨懵懂的清純情態和媚而不俗的勾人模樣:
「這秦淮十裏,你再挑不出這麼個人才,我當女兒一樣清白幹凈養到現在,媚骨天成又沒脂粉氣,憑客人喜歡什麼樣,棲月都包君滿意。」
見謝母不語,媽媽笑道:
「聽說大郎前陣子沙場立功,可是謝大將軍要個床上伺候的人?」
謝母搖搖頭,媽媽又問:
「那是二郎預備苦心讀書,蟾宮折桂,要個嬌娘紅袖添香,知冷知熱?」
謝母仍不語,啜了口茶:
「兩位都要她伺候。」
媽媽愣住了。
謝母卻笑著拉過我的手:
「知冷熱,要你伺候好大郎,他這麼些年身旁沒人,指不定哪一日將你納了去。
「大郎常不在家又惦記他這個弟弟,既然你是個識文斷字的,把二郎從錦繡堆裡拉出來,能勸他好生讀書考功名,大郎也謝你。
「若是大郎瞧不上你,你能勸好二郎,別說賞銀,身契我也還你。
「做妾這事別對外說,他看不上你還臊得慌。」
謝母是續弦,雖不是生母,卻處處為這兩個兒子打算。
我點點頭。
我就在謝府住下了,說是謝母遠房的親戚,災年逃荒來投靠謝家的。
當下我已經盤算好,先將紈絝的謝時景勸上讀書的正途,等到大郎謝識禮徵戰回來,那時我再摸清他的脾性,討好他。
畢竟能做個妾室,已經算是好命了。
2
他也算個敗家子,雖不看書,半夜卻頗費燭火,把他別院點得白晝一般。
再過些日子謝識禮便要回京了,這位沙場上的不敗將軍是位嚴苛兄長,對謝時景的課業看得很嚴。
謝母為謝時景請了先生,又叮囑我看著謝時景,做不完課業決不許他出去鬼混。
身子不出去鬼混,卻可以坐著出神。
我翻了他從前寫的字,卻是飄逸遒勁。
「寫得一手好字,為什麼不考功名,走正途?」
「那你為什麼非要跟我耗著?」他將我打量一番,笑道,「難道是對我情根深種?」
「為了榮華富貴。」我將書放在他眼前,「二少爺寫完這篇的注疏,我便瞞著夫人,同意你出去半日,但不許賭。」
「一點也不像個女子,古古板板,像個老夫子。」謝時景忽然湊近,看著我一身素凈的穿著,嫌棄道,「都說賢妻美妾,你這樣不懂風情的女子,會被夫君厭棄的。」
我啞然,秦淮畔的女子不懂風情,那天下何處的女子懂風情?
可對謝時景這樣的人風情,無異於對牛彈琴。
「鄉巴佬,給你瞧瞧什麼叫美人。」
他悄悄拿出一本冊子,寫的是群芳譜。
畫師功底相當深厚,將美人嬌怯情態畫得栩栩如生,如九天仙女一般。
如果不是有許多熟臉的話。
「當年隨吳漕司秦淮夜遊,恰好是百花節,美人出遊,吳漕司託我畫了這一冊。
「這位抱著琵琶,一臉愁容的是湘妃,最令人動容的是她送別客人時,眉間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樣。」
他大概不知道,湘妃一臉愁容是被客人打罵,客人將燒了的煙燙到了她最寶貝的琵琶上。
「這位是麗君,嬌蠻的樣子如扎手的玫瑰花兒,惹人憐愛。」
他應該也不知道,麗君性子柔弱沉靜,偏偏眉目明艷,客人最喜她扮刁鉆性子,為自己拈酸吃醋。
我心裏不是滋味。
想到她們,我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喂……我開玩笑的,你別哭呀……」
見我哭,謝時景頓時慌了手腳。
「二少爺是在跟我炫耀你獵艷頗多?萬花叢中過?」
「不是,隻是船上匆匆一面,覺得這些姑娘各具美態,我感慨紅顏命薄,所以畫了這本……」想必是常常翻看,他輕易翻到那一頁,「不信你看這幅,我最喜歡的是這位,嬌憨純凈,可惜乘船時擦肩而過,並未得見。」
畫上女子隻有一個背影,她長髮未梳,如瀑散下,趴在亭臺邊,手上扇子隨意撥弄池塘上點點流螢。
因為畫師偏愛,所以著色最多,女子身旁一池荷花如星捧月,連發絲裙袂都翩然當風,毫無矯飾。
上頭題著一行小字:瑤池仙子,遇安敬拜。
遇安是謝時景的字。
我愣住了。
因為畫中人是我。
「你要是有她三分神韻,小爺我肯定……」又想到我剛剛哭過,謝時景忙說,「你要是不管著我課業,也勉強及她二分吧。」
我啞然,忽然想到他的課業:
「這個女子有些眼熟,當初北上時我似乎見過。」
謝時景猛地坐直了身子:
「當真?」
「如果你能把這篇注疏寫出來,我應該能想起來一點。」
3
這半月的課上,謝時景確實認真起來了,夫子不住地贊他。ӯʐ
他同夫子讀書時,還要我做了許多吃食送去。
夫子是金陵人,很吃得慣我做的桂花糖藕和甜芋兒。
夫子吃了甜的,連戒尺都輕了許多。
倒是謝時景總是挑三揀四,不是說太甜就是太淡,要麼就說桂花不香。
桂是好桂,糖是好糖,連這手藝都是當初媽媽讓金陵最厲害的廚娘教的。
謝時景隻是看我不爽罷了。
直到半月後,他頗為得意地將夫子圈點的注解遞到我面前:
「瞧瞧,隻要小爺想,一日千裡也不是問題。」
我瞧著注腳,他卻討賞地問我:
「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上次逃荒路過,聽旁人說她遇著良人贖身了。」
「你怎麼知道是良人呢?」他狐疑道。
我正怔住,不知如何說。
「你也是聽別人說的吧。」謝時景很快明白過來,他頗為自得,「小醜月,你不懂男人,他定是看仙子姿色才見色起意,那叫色胚歹人,要說良人,我謝時景才算良人。」
……這可是你自己罵的。
「隻可惜沒能與她相識。」謝時景看了我一眼,又頗為掃興地搖搖頭,「怎麼監督我課業的是你,若是那位仙子,我明日便能蟾宮折桂。」
……行吧。
正說著,謝時景忽然用扇子抬起我的下巴,仔細打量:
「不過也勉強夠用。」
「什麼?」
「後日是崔太傅次子崔昊的生辰,到時候人人都帶美人赴宴,我總不能一個人去。」他想了想,「你得打扮打扮,不要丟我的臉。」
他自說自話地念著我穿著素凈,定是母親刻薄我。
「夫人她很好……」
聽我這麼說,謝時景的臉忽然冷了下來。
似乎很不喜歡這位後母,他冷哼一聲。
謝夫人同意我與謝時景赴宴,還叮囑我好生打扮,不要給謝家丟臉。
謝時景別具審美,為我買了衣衫首飾。
許久不曾妝飾,我拿著胭脂竟然有些生疏。
謝時景託著腮看我半日,終於看不下去:
「別糟蹋小爺的東西。」
他用手中那支筆,蘸了些胭脂,抬著我下巴仔細地描。
他極善丹青,所以手極穩。
瞧他這麼認真,我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滿室燈輝,映著他眉眼。
他專注地看著我的唇,他長睫潮黑,認真時眼上像停了隻纖長的蝶,蝶翅隨著他的呼吸輕顫。
他一點點靠得很近,可是手上的筆卻停了,像是欣賞自己的傑作。
近得我連他呼吸和睫毛的輕顫都感受得到,近得我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
越是專注,他眼中越是有一點疑惑和遲疑。
我怕他無端想到什麼,忙開口:
「畫好了嗎?」
這一語像是點醒了他的夢境。
他的手抖了一下,胭脂又點在了我的唇邊,嫣然一點小痣。
「真笨,還不如我畫的呢。」
「知足吧,你這根朽木,費了我好多心思雕琢。」
夏日薄綠衫,流蘇金步搖,儼然一個清麗美人。
他想了想,又遞給我一柄輕羅小扇。
我心虛地拿著扇子,藏在身後,生怕引發他無端聯想。
「勉強不醜,能跟船娘比一比吧。」像是完成了得意之作,謝時景心情大好,「走吧。」
畫舫上燈火通明,崔昊請來了這花街上最負盛名的歌舞姬。
其實大可不必請什麼舞姬,各家公子的女眷暗暗爭艷。
有人會西域傳來的胡璿,在金盤上翩躚如蝶。
有人擅吹奏,一曲笛音風雅至極。
從那一次看見畫冊起,我生怕謝時景把我和畫中人聯想到一起。
所以從入席開始,我便低頭專注地吃東西。
「喂,小醜月,你會什麼?」謝時景悄悄湊近,低聲問我。
「啊?」
我咬著半個飴餅,後知後覺抬起頭,才發現幾個舞姬靠在公子們懷裏,指著我暗暗地笑。
「背家訓可以嗎?不然給大家起鍋燒油做個拔絲果子?」
看我鼓起的兩頰,謝時景歎了口氣。
我訕訕地放下手中的飴餅,遞給謝時景:
「那你嘗嘗這個,好吃的。」
一眾公子哥兒也憋不住了,終於笑倒在美人懷裏。
「……我害你丟臉了?」
我以為素來不肯落人下風的謝時景高低要臊我兩句,沒想到他竟然勾起嘴角略笑了笑。
我一度懷疑我看錯了。
「這個也好吃。」他遞過來一盤藕糕,頗有些無可奈何,「吃吧吃吧。」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還不忘掰開一半給他。
「本以為能讓二少爺收心的女子是個妙人,卻是個繡花枕頭。」崔昊歎了口氣。
歌舞正酣時,月亮也升到最高處。
簾外絲竹聲至高潮處,卻忽然靜了下來。
倏忽一陣破空之音,船四角的燈籠皆暗了下去。
「有刺客——」
女眷們尖叫,那河上的燈已經滅了。
月藏進晦暗的雲層,一絲光亮也無。
刺客們是沖著崔昊去的。
女眷們衣裙複雜,踩著衣裙倒在地上,男人們隻顧著各自逃命,任她們自生自滅。ŷƵ
混亂間,謝時景抓著我藏進船下貨倉裏。
貨倉陰暗潮濕,有木頭長久浸在水中,朽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