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而後行……」那日學堂念了許多,我卻隻記得這句。
樹下有人在自言自語的嘀嘀咕咕,那是個姑娘家的聲音。
一邊掉眼淚,一邊說:「讓你欺負我。」
小姑娘哭的很可憐,聞者傷心,見者流淚,軟乎乎的包子臉都哭紅了,我就在樹上倒掛下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紅著眼睛,小聲抽搭。「我叫容熹。」
這才是我和容熹的第一次見面。
我問她為什麼哭,她哭的更傷心了。
「楚弈欺負我,他說我是邋遢鬼。」
楚弈這人我知道,性子孤僻,卻不是個欺負小丫頭的人。
她哭的傷心,我看不過去,於是帶她去京城街上吃餛飩,我其實已經記不太清那日發生了什麼,隻記得餛飩很香,我們從書院跑出去,跑遍了整個京城,我將一個偷老人銀子的小偷揍趴下,她果然不哭了,滿心滿眼都是對我的崇拜,她說我是大好人,是大英雄,回來時她累了,我將她背在被上,它臟兮兮的手抓著我肩膀上的衣服,睡覺的口水打濕了我的肩膀。
沒有三思而後行,我私自帶她出去,害得太師府的人好找,也害得容安被揍,我爹壓著我去太師府道歉時,我已經被揍的鼻青臉腫,他當著太傅的面作勢要抽我幾鞭子時,容熹就紅著眼睛求我爹爹,她說我是大英雄,讓他不要揍我,其實我已經習慣被揍了,隻是第一次有人替我求情,我朝她笑:「大英雄才不怕被揍呢,因為自古邪不勝正。」
話剛落音,我爹的鞭子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好吧,其實大英雄也怕疼。
容熹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她固執抱著我的背,用可憐的目光落在我爹身上,到底面對姑娘家,我爹心軟了。
她其實很聰明,向來知道這些大人吃哪一套。
我不喜歡我爹,即便他是百姓心裏的戰神,是常勝將軍,我也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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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死的早,死的那天他還待在武場訓練士兵,等他急匆匆回來,我娘已經斷氣了,我娘死前就想見他最後一面。
他壓著我練武,逼我接替他的位置,可我並不想當什麼大將軍,我想當江湖的少俠,去行俠仗義,我喜歡臨安的煙花,喜歡跑過各處的橋,一輩子太長了,我想到處看看。
可我爹不許,他容不得我忤逆他,於是我被揍其實是常事。
容熹忘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後來她以為的我們第一次見面,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那時她變漂亮了,長高了很多,溫柔似水的模樣,再也不見當年臟兮兮的樣子。
我將她抱上馬,逗她,她很容易就臉紅了。
我教她騎馬,她怎麼也學不會,我就放棄了。
那日我回去,不出意外又被揍了。
我爹的鞭子指著我,讓我跪下,讓我想今日做錯了什麼。
我想了想,道:「我不該逃課,不該頂撞夫子,不該不聽爹的話。」
他板著臉,給了我一巴掌,問還有呢。
我想到容熹,嘴硬道:「我那是給你去找未來兒媳婦,算不得做錯。」
於是,我爹的鞭子又落下,他素來崇尚棍棒底下出孝子,其實那話我就是氣他,可後來,我是真的很想娶容熹做妻子。
那晚我又去找她了,坐在她的窗邊,給他帶了一盞燈花。
她很喜歡,眼睛亮晶晶的。
我承諾,說給以後給她放一城的煙花,她就著燈,給我擦藥,心疼我身上的傷,幾度落下淚來。
她給我講他爹和她娘的事情,他爹對他娘很好,不納妾,縱容她娘做想做的事情,而容熹,一看便是千嬌百寵著長大的姑娘,太傅從不讓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她問我,我爹和我娘是怎樣的。
我娘很少能見我爹,因為他很忙,一年都很難回來一次。
即便回來,也是對我非打即罵。
後來我娘死了,邊關安穩,他回了京,我和他每日相處,不是我氣他,就是他追著我揍。
我以為我很討厭他。
容熹很心疼我,每次給我擦臉上的傷時,都會紅眼睛。我沒有見過這樣喜歡哭的人,膽小,愛哭,像朵漂亮脆弱的白芍藥。
我哄著她,說自己不疼,讓她別哭。
可每次我都會帶著一身傷去找她,我想讓她心疼我。
讓我覺得,我也是有人心疼的。
後來我時時去找她,偷偷翻她院子的墻,有時給她帶路邊的小雛菊,有時給她帶街尾的糖葫蘆,有時還有姑娘家喜歡的發簪胭脂水粉。
她每次都很喜歡這些小玩意,我每次都覺得是我聰明,輕易便知道她喜歡的,可她怎麼會缺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因為喜歡我,才喜歡上這些小玩意。
我喜歡她心疼我,我也喜歡她。
十幾歲的時候,我大俠夢後面又多了一條,我想娶容熹回家,想帶容熹去看我喜歡的那個世界。
我爹也常說,人要三思而後行,可我喜歡她,所以才不管什麼三思而後行,我就想見她,就想娶她回家。
我帶她出城,帶她夜裏看花,帶她在夏季房梁上看星星,吃冰涼的葡萄汁,給她放滿城的明燈。
直到那次,我找她回來,被我爹撞見,我爹說,我不該這樣自私。
人要三思而後行,初見那次,我帶她抓小偷,若是那小偷是報復心強的歹徒,後續報復在容熹身上,她會遭遇什麼,我不敢想。
我夜裏去見她,若是別旁人知曉,她會被人怎樣非議,我也不敢想。
我爹罕見的沒有揍我,隻是讓我跪了一夜,可少年時期的我隻記得那夜月光冰涼入水,我顧不得那麼多,總想著,小心一點,在小心一點。
我那時想,我們會成婚,會生很多孩子,也不要很多,一個就好了,是男孩就叫寧安,女孩就叫寧意。
我希望她平平安安,萬事如意。
我帶著她出去玩,帶她見新鮮的事物,我會對她很好,那時,我就不弄的一身傷了,這樣她看見我,就不會掉眼淚了。
可我們沒有以後了。
在我說上門提親的那天,我爹被誣陷謀逆,在我家發現一件龍袍。
多年功績毀於一旦,他在皇帝面前跪了許久,用皇帝曾賜下的免死金牌救我一命,或許是皇帝還有一絲良知,又或許留下我的命可以保全他的名聲,總之,他留下了我的命。
而那個讓我討厭的男人,就這樣死了,他腦袋掛在城墻之上,那個把一生對獻給了戰場,獻給百姓的人,最終下場不得善終。
你看,他最終隻得到帝王的猜忌,百姓的唾罵。
他真沒用。
容熹那日來找我了,我忽然不敢哭了,我隻告訴她,我說我疼。
她讓我哭出來,以弱之軀擋在我的身前,那是我第一次見她拿刀,她渾身濕透,狼狽又脆弱。
可這樣的她,我卻記了好多年。
我祈求皇帝,我說我爹罪孽深重,狼子野心,要去邊關,給我爹贖罪,我好像一點也不知情,一身清白,於是他同意了。
可我爹那人啊,又有什麼罪呢。
我以為我恨他的,可是好像並沒有。
走時我要容熹等我,就讓我在自私一次吧。
我在漫天黃沙裏廝殺,過著我爹過的日子,我一步步往上爬,收復了我爹都不曾收復的疆土。
他們說我是天生的戰神,說我比我爹當初還驍勇善戰,他們說我不怕死,不要命。
京城的聖旨幾次傳到邊關,我似乎能想到老皇帝需要我,又忌憚我夜不能寐的模樣,他或許會後悔,後悔當年沒有斬草除根。
我也曾在敵軍手裏幾次都差點活不過來了,那次長劍抵到我的心口時,我忽然想到了容熹,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她了,隻是每當生命力流失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我的面前,然後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的活下去。
我在夢裏告訴她,邊關太苦了,我太累了。
我想她心疼我,可夢醒,是鼻尖除了許久沒有洗澡的汗味,夾雜著怎麼也去不掉的血腥味。
我這樣的人啊,怎麼配得上她。
我救了個叫言顏的女人,她很聰明,許多戰役都是她出謀劃策,她知道我的計劃,她說她幫我。我能看出她對我的心意。
邊關收復,奉召回京,我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後來我學會了三思後行,卻做了很多傷人的事情,我還把她氣病了,她昏迷了許久,在夢裏總說要我帶她去看花,我偷偷去看她,守在她身邊,祈禱她好起來,可我不敢見她。
我故意和言顏表現親密,劃清我和她之間的界限,我踐踏她的心意,糟蹋她的喜歡。
後來的一切都如我所願,她嫁人了,與我徹底沒有關系了,我卻嫉妒的發瘋,可我不能表露,甚至連借酒消愁都做不到,太多人盯著我了,我甚至連多看她兩眼都是奢侈。
我總覺得她是喜歡我的,我安慰自己,隻要她還喜歡我,我們就還有機會。
後來我在見她,我感覺她沒那麼喜歡我了,她慢慢喜歡上了楚弈,後來我們的每次見面,她似乎都比上一次更喜歡楚弈。
多可怕啊,我看著她喜歡上別人。
言顏告訴我,容熹不愛我了,我不信,可又不能不信,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她不愛我了。
後來我造反了,殺了老皇帝,我爹的罪名,便由我來坐實好了。
我有時也分不清,我到底是為了給我爹報仇,還是被權勢迷了眼睛。
大業已成,我綁走了楚弈,想搶回容熹,我總想著,隻要我對她足夠好,我們就可以回到以前,我帶她去看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帶她看滿京上空的燈火,我說要她做萬人之上的皇後。
可她隻是看著我,拿刀要挾我放了楚弈,她那樣害怕,拿刀的手還在顫抖,可她又那樣堅定。
她說:「你別讓我覺得,當初喜歡你是件惡心的事情。」
她眼裏的厭惡一下子刺痛了我,我和她解釋,我說我是怕連累她,若我造反失敗,她和我過於親密,隻會一起死。
可她看著我,眼睛冷的不像話。「你說你喜歡我,所以傷害我,你自己不覺得好笑嗎?」
她拿著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頸,她要我放了楚弈。
我想到了幾年前的雨夜,她也是這樣護著我,可是如今,她護著旁人了。
我喜歡她,我不想傷害她。
可我還是傷害她了,容熹,其實我也覺得好笑。
我和我爹一樣,好像最後什麼也沒得到,我爹也是,他說他最愛我,可是又總是傷害我,讓我羨慕楚弈,羨慕容安容熹,有時我甚至想,要是我爹不是他就好了。
你看,總有人打著愛的名義,去傷害別人,可我不想傷害她了。
我放過她了。
登基那日,下了場大雪,
我隨著晨鐘聲走向覆雪階梯,身上的華服壓的我快喘不上氣來。
我站在高臺,接受著萬民朝拜,抬眼隻看見城外的雪山連綿,像一幅寂寥的山水畫。
我好像看見了穿著黑衣的少年,背上背著劍,從城門打馬而來。
他手裏拿著路邊採的花,要去見自己心愛的姑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