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
在那個夜晚,也是這樣帶著濃鬱酒氣的吻,粗暴地咬傷我嘴唇。
碎帛遍地,我也像一朵破敗的花。
似乎不僅是那個夜晚。
夜深人靜,被束縛住雙手雙腳的時候。
在暗室裏,趙景乾最喜歡抓著我的頭發,逼迫我抬頭——
「阮初一,忽然發現,其實孤也不虧。雖然你身份低微,但這張臉,還算說得過去。
「不信?你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哭得可真有趣。
「像一條母狗,搖尾乞憐,真賤。」
那些回蕩在午夜的惡魔低語,曾經像是一把匕首,一點一點切割我的自尊。
現在,又把謝容策的溫柔劃得粉碎。
那股熟悉的惡心之感直沖進鼻腔。
我再也忍不住了。
下一秒,我推開謝容策的身體,捂著嘴巴沖出房門。
8
不知道吐了多久,胸口終於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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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後,我這才發現,謝容策就捧著水盞,一直看著我的背影。
我接過,一飲而盡。
隻覺得自己剛才犯了天大的錯誤。
我愧疚地跪在謝容策腳下,開始道歉。
「方才掃了將軍的興致,是我不合禮法,真是罪該萬死。
「還望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這一次。
「我現在去重新洗漱,將軍若不嫌棄,可以繼續了。」
我開始動手解自己的扣子,動作又急又粗暴。
謝容策酒已經醒了大半。
他皺著眉看我,一把拉住我胳膊:
「阮初一,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好像就總是跪來跪去。
「方才你躲在門後偷聽很久,最後也沒有走出來。
「還有,明明不喜歡我親你,現在卻還是要這樣取悅我。
「這些……大概也都是礙於禮法吧?」
我呆愣在原地。
所有小心思,在這一刻竟然都無處遁形。
「守規矩也不是這樣的守法,你還真是……喜歡拘著自己的性子啊。」
話音剛落,謝容策學著我的樣子,撩起衣擺,大大咧咧地跪在地上。
「喂,你在做什麼!」
我急了,站起身,拼命拉他起來。
哪有讓謝容策跪我的道理?!
可謝容策常年習武,哪是我能拽得動的。
「我這人不喜歡遮遮掩掩,說話做事都喜歡直來直去。」
他按住我的手。
「不如今夜,我們就將話說明白,這樣一來,對你我都好。
「我們婚約雖是聖上所賜,但我倒覺著你甚是合我心意,我並不排斥這樁婚事。
「至於你,若是另有心上人,實在不願,等我找機會尋了由頭,向聖上請旨退婚。」
他這番話實在是坦蕩,連對我有意,都說得這麼落拓幹凈。
「若你願意……也別介懷我出身行伍,行事莽撞。我們來日方長,不如,慢慢相處著試試。」
謝容策抬起頭,那雙眸子認真地看著我:
「阮初一,跟我過日子,你願還是不願?」
那目光澄澈,盛著我從未見過的星辰。
也帶著讓人莫名的安心。
心念一動,嘴巴已經做出了回答:「我……願意。」
他似乎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謝容策笑了,眼中星芒更亮。
他朗聲說道:
「還有,謝府沒那麼多規矩,這裏以後便是你的家,所以……我希望你能自在些,凡事有我護你周全。」
「以後更不必跪來跪去。若你改不了,那就你跪我一次,我也跪你一次。」
他大紅喜服染上了地上的塵土,和我一樣,有些狼狽。
無論是在閨閣之中,還是上一世嫁入東宮之後,我早就習慣了謹小慎微地活著。
小時候,不聽話就會挨餓,被阿爹打。
再到後來,不聽話就會惹得趙景乾不高興,他不高興,就是我受難的開始。
他忽然湊近我,低聲道:「聽見沒?」
熱氣呵在耳側。
我有些癢,縮了縮脖子,直點頭。
「對了。」
謝容策想起什麼似的,復又笑著靠近:
「下次要是沒忍住,又親了你,可別惱我。」
9
後來,我才知道,謝容策沒騙我。
整個謝府上下,確實都不太像是我記憶中的門閥士族。
我也終於明白,謝容策之所以會是這樣純良又直接的心性,正是因為謝府的人都是如此。
率性可愛,諸事隨心而為。
老夫人從我第一次奉茶之後,就對我歡喜得緊,誇我樣貌好,又聽話又乖,總拉著我聊天。
她還說,之前找大師給謝容策看了好幾次姻緣。
每次大師都說,謝容策沒有姻緣線。還說,或許是命定之人還未出現在這個世上,要等機遇。
現在,我這個命定之人出現了。
老婦人這才放心,樂得嘴都合不攏。
「謝天謝地,終於有人能治一治容策這個潑猴了。」
謝容策在旁邊聽見,委屈極了。
「祖母,我是桓南的霓舟侯,才不是什麼潑猴。當著初一的面,您怎麼什麼都說啊……您就不能多幫孫兒說點好話嗎……」
謝老夫人立刻心領神會,拉起我的手語重心長:
「好好好,那我們說點威猛的。」
「這臭小子第一次練劍的時候,失手把他爹衣帶劃開了。當著桓南水師的面,他爸褻褲掉下來,露出白花花的肥屁股,孝死我了。」
謝容策:……?
最有意思的是,謝老夫人已經年逾五十,但每天早上,仍然是聞雞起舞,準時晨練。
我經常會撞見,天才濛濛亮,他們一起在院子裏操練。
謝老夫人舞長槍,謝容策練劍。
祖孫二人,俱是身形靈動。翩若驚鴻,宛若蛟龍。
聽聞謝老夫人年輕時,也曾個極具威望的女將。
如今,也可窺見當年榮光。
我的貼身婢女小環暗暗感嘆:
「側夫人,您有所不知。謝家現在隻剩下老夫人,還有謝小將軍這一個獨苗。其他人……都死在了戰場上。
「謝家代代都是一雙夫妻攜手白頭,從不講究納妾,所以子嗣本就稀薄。這麼多年的仗打下來……就更冷清了。
「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主家,卻也是最慘的。唉。」
這句話再次點醒了我。
我的笑容凝滯,心頭籠上陰霾。
眼前這一幕明明很美好。
可是,一個月後……不,或者說,時間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不僅是謝容策會喪命,謝老夫人也會因為承受不了打擊,一夜白發,形如枯槁。
謝家瞬間傾塌。
所以,謝容策一定要平安無事。
隻有他好好活著,才不會有那一系列悲劇的發生。
我一定要為他做些什麼才行。
10
大婚七天後,我與謝容策按規矩,應當回宮裏向聖上復旨。
走著走著,我忽然就被一個宮人撞了一下。
謝容策護住我,左看右看,看起來十分緊張。
我不由得被他逗笑了:
「謝容策,他隻是撞了我一下,又不是捅了我一刀,別這麼緊張。」
他斂了神色,挑眉回道。
「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是不行。」
「若真有人敢傷你——」
說到這,他似笑非笑。
謝容策抬起手,微微張開手掌,在脖頸上,劃出一道俐落的弧線。
「那就這樣。」
眼前的他歪著頭,眼中映出春光燦爛。
我知道,他在安我的心。
「好。」
我重重點頭。
趁他不注意時,偷偷打開藏在手裏的紙條。
——這是方才撞向我的那個宮人塞進我懷裏的。
想來,她是為了傳話,才撞了我。
「一個月後,你的夫君會有性命之憂。想救他,就單獨來東宮見我。」
這最後一句話,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渾身血液快要倒流。
腦海裏閃過那個人可憎的臉。
我甚至還能想像到,寫下這張紙條之後,他又是如何帶著病態的笑容,一個一個撫摸著幹掉的筆跡。
趙景乾轉過了身,眼中帶著興奮的光,看我的時候很狂熱:
「你當真來了?」
11
我緩緩走向東宮,每一步都膽戰心驚。
「你也擁有之前的記憶,對罷?那不是一場夢!」
直到那身熟悉的紫袍背影再度出現在視野中。
我低著頭,避開那目光中的熾熱。
「太子殿下,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趙景乾冷哼一聲。
「阮初一,別裝了。
「那天我們明明是『第一次』遇見,你卻對孤又怕又懼,今天看見這紙條,你深信不疑,也立刻就趕過來。
「你那天拽著謝容策故意落水,還不是想利用他來躲孤?
「還有今天,你是知道謝容策一個月之後會死,才會過來的吧?」
趙景乾忽然將我拽入懷中,盯著我的眼睛陰笑。
他開始回憶從前。
伸出手,他輕輕觸碰我的眼睛。
「這雙眼睛真是太美了。難怪重活一次,我也總是會夢到你。」
那種惡心的感覺瞬間佔據我全身,不寒而慄。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卻推不開他。
趙景乾也越來越用力,將我下巴捏得又紅又腫。
「可是,阮初一,你知道嗎?
「這一次,父皇同意了你和謝容策的婚事,卻駁回了我請婚輕羅的摺子。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麼?」
12
趙景乾最愛顧輕羅。
顧輕羅是顧相的嫡女,也是唯一一個女兒,從小就是掌上明珠,受盡寵愛。
所以,就算是全天下最尊貴的榮寵,她也受得起。
她更不會跟其他女人分享夫君,隻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顧輕羅說,如果這些趙景乾給不了,那他們的婚約隨時都可以作廢。
他好不容易舔到她,卻又因為我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側妃,被顧輕羅毀掉婚約。
隨後,顧輕羅嫁給新科狀元。
但之後,我無意中撞破了他倆接吻。又被他們發現。
我記得,顧輕羅大驚失色,委屈地責怪趙景乾。
說都是他的錯,既然先失約就不要再來招惹她,現在全完了。
她哭得梨花帶雨。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人生要毀在我手裏了。
而我在旁邊一直求饒,磕得頭破血流。
可趙景乾為了給她定心丸,還是一劍挑了我的眼睛。
「阮初一,既然你總這麼不懂規矩,那我就替你管束自己。」
趙景乾不僅是野獸,更是一個沒有心的瘋子。
失去眼睛後,我一心求死。
趙景乾發現我有尋思的舉動,就將我關入暗室,挑斷手腳筋,徹底將我與外界隔絕起來。
每次他在顧輕羅那兒討了不痛快,回到東宮暗室後,就加倍施予我身上。
但何其諷刺。
重活一次,我不再是他們之間的阻礙,他成功寫下請婚書,卻被聖上拒絕。
趙景乾和顧輕羅註定做不成一對眷侶。
「因為,這是你的報應。」
既然已經被他看出來,我也不想裝下去了。
我隻覺得悲憤難平,一字一頓道:
「從前我和你素未謀面,又為何會覬覦這側妃之位,甚至不惜用下藥這種手段?」
「你但凡親自去查,或許早就查出來誰才是背後主使,而不是怪罪於我。」
趙景乾嗤笑:「我為什麼要查?」
「那本就是我下的藥,隻不過,我是準備給顧輕羅喝下的。」
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原來這才是真相。
趙景乾從始至終都知道,我根本就沒有設計陷害他。
「她是顧家的嫡女,除了脾氣刁蠻任性,其他方面皆是最適合做皇後的女人。我愛她,不應該嗎?」
趙景乾摸著腰間的玉佩,淡淡道:
「那些皇子們在朝堂上開始陸續嶄露頭角,我位置不穩。隻要她心在我身上,背後的權勢,必會有一天為我所用。
「隻可惜,她每次跟我吵架都鬧著要悔婚……真是個麻煩。
「你瞧,你們這些女子,不論尊卑貴賤,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唯有馴化,才會真正的臣服。」
「我們這些女子?」
我呢喃著,重復了一遍趙景乾的話,隻覺得渾身發冷。